天津至上海间的电报线已经架设完工,上海电报分局也开始试营业。
为了节约成本,电报局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而是一切从简,悄然开张。
南、北洋之间的关系,由于招商局一案,变得极为微妙,电报局开张这天,只有新任的上海道邵友濂亲自前来道贺,其余的衙门都像不知道一样,悄无声息。
“天呐,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么冷清的电报公司?”就在郑观应送走最后一拨前来道贺的商友之时,一个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抬头一看,见是两个洋人,跟着一个中国买办。
其中一个自己认识,是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另一个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的人,却从未见过。而刚才那句略带些幸灾乐祸的话,就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陶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赫德一见郑观应,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谢谢,我很好。”郑观应也极为礼貌地寒暄,“赫德先生,您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错。”
赫德哈哈一笑,用极为流利的汉语说:“中国有句老话: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来我听到的都是关于中国的喜事,招商局步入良性成长,织布局正在筹办,电报局开局营业,中国工业化的脚步日益加快,我由衷地为中国感到高兴。”
“多谢您的吉言。”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赫德指着与自己同来的那个外国人,“这位是英国大东电报公司的新任总经理滕恩先生……这位是中国电报总局上海分局的总办郑观应先生。”
郑观应听到“电报公司”四个字稍作迟疑,朝滕恩抱拳道:“原来是滕恩先生,幸会。”
“你好,郑先生。”滕恩也微笑着点头示意,随后对身后的买办做了一个手势,买办手捧着一只花篮走到前面。
滕恩说:“得知贵公司今天营业,我特别准备了一份礼物。祝贵公司财源茂盛,兴旺发达。”
“多谢滕恩先生。”郑观应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位,请里面坐。”
几个人鱼贯而入,赫德问道:“听海关的人说,邵大人也在这?”
郑观应听赫德这么一问,顿时就知道了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答道:“是的。邵大人和盛大人都在。”
“你是说杏荪也在?”
“不错。”郑观应点点头。
“真是又应了一句俗话……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位自认为是中国通的英国人笑了笑,“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见个面吧。”
郑观应略微思忖了一下,赫德见状,停下脚步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当然没有。”郑观应笑着指了一下东边的一间屋子,“这边请。”
已是日上三竿,刘坤一却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看了一眼身旁还在熟睡的年轻女子,想起昨夜的春宵美景,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回味的笑意。
他虽已年逾六旬,却依然对娶姬纳妾乐此不疲。这个枕边女子就是刘坤一上任之后,刚刚纳入府中的第六房妾室。
刘坤一端详了女子半天,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女子白嫩的脸蛋。女子睁开眼睛,嗲声嗲气地说:“老爷,您干吗?”
“老爷自是还想,再疼疼你……”刘坤一作势一把搂住女子。
“老爷……您怎么又来……欺负侍妾……”女子一边娇笑着,一边半推半就。
“启禀大帅……”就在刘坤一准备再次沉浸在温柔乡之时,被门外亲兵的禀报声打断了。
“给我退下!”刘坤一还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怒斥了一声。
“大……大帅!”亲兵似有难言之隐。
“我不是说过吗,上午什么人都不见。”刘坤一又高声喝道,“还不快退下?”
“可是……大帅。”
刘坤一见枕旁美女的眼中流露出幽怨之色,便不由从床上蓦然坐起来,暴怒道:“真是狗胆包天!本督说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吗?”
“大帅息怒,只是朝廷有上谕传到,小人不敢有半点耽搁,这才不得不……”
“下次有话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
刘坤一也顾不得穿鞋,急忙套上中裤,披了件中衣,光着脚走下床,推开门从亲兵手里接过上谕。
他迅速地看了几眼,便对亲兵说:“你速去把施先生请到前堂……说我有急事找他。”
郑观应把赫德与滕恩请进一间小型会议室。
邵友濂和盛宣怀本来正在说着话,见到他们进来,便撂下话题,起身寒暄。
赫德向两人介绍过滕恩后,几个人重新落座,郑观应嘱咐一名局员,给二人端上茶水。
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赫德便进入了正题:“邵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陪滕恩先生来,是为了电报的事。”
滕恩也看了几人一眼,点头说:“是的。邵大人对此应该很清楚。”
邵友濂并没感到意外,因为他从总署调任上海之前,就已经接到了英国驻华使馆续请英国商人在中国境内设立电报线的公函。
邵友濂点了点头,有理有据地对滕恩说:“贵国的使馆代办格维纳先生,曾就贵公司有意架设上海至广东间的电报线一事致函总署。可总署已经答复过了,不能同意您的请求。而且已经同格维纳先生讲得很明白,我们的依据是同治九年,与英、法、德、美四国公使签订的合约。”
滕恩点头说:“这份合约我已经见过了。其中规定:我国不得在贵国境内架设电报旱线;准许敷设的电报海线要沉于海底,线端不得牵引上岸。”
邵友濂笑着说:“您知道那就更好了。既然我们跟贵国已签订了合约,就自然应该按约行事,您说对吗,滕恩先生?”
滕恩清了清嗓子:“贵国的同治九年是1870年,而现在已经是光绪七年,这期间已经相隔了十几年的时间,您不认为当初签订的那些合约内容已经过时了吗?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议定一份新合约,以保障贵国和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
“合约一经议定,哪有轻易更改之理?”邵友濂说到这,故意把目光转向赫德,“赫德先生,您说是不是?”
赫德自然听得出邵友濂的弦外之音,因为这是一个答是答非都会给对方留下口实的两难的问题。
赫德是个聪明人,他摊了一下双手:“邵大人,我事先声明,我只负责介绍滕恩先生和诸位认识。对其他的事,没有发言权。”
有时候,坦白,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盛宣怀看了一眼滕恩:“滕恩先生,据我所知,当时贵国虽然签订了合约,可直到现在也没有铺设合约里规定的上海至天津间的电报海线呐!”
“我们在技术上遇到一些问题。”滕恩从怀里掏出一支金笔,示意道,“海底电缆的外面只有裹上一层钢丝铠,才能有效杜绝海水的腐蚀。我们当时的这种技术还不成熟,所以,不得不一直延迟到现在。”
郑观应用一种充满了遗憾的目光望着滕恩:“依照贵国惯例,凡订立合同,如果六年之内不按条款执行,过期之后,便不能再予追究。我只能说这件事,真的很遗憾。”
滕恩望了一眼他们三人,也不由耸了耸肩:“既然这样,我能不能问三位一个问题?”
三人互望了一眼,还是由邵友濂说:“当然可以。”
滕恩似乎胜券在握一样,跷起了二郎腿:“贵国素来被称为礼仪之邦,体现在商务方面,是否就应该不分高低贵贱、远近亲疏,平等地对待各国商人?”
“这是自然。”邵友濂疑惑地看了一眼郑观应和盛宣怀,“我国自五口通商以来,对待西洋各国商人向来一视同仁。”
“那好。”滕恩把手里的金笔重又别在西装口袋里,“别的行业我不知道,但在电报业,我却可以负责任地说,贵国政府并没有做到一视同仁。”
邵友濂忙问:“滕恩先生,能否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滕恩直视着邵友濂,缓缓地说:“我是说,我们的竞争对手——丹麦大北电报公司。”
邵友濂看了一眼盛宣怀,当盛宣怀听滕恩吐出“大北”这两个字的时候,不由暗叫了一声:“糟糕。”
因为他曾听李鸿章提起过大北跟清政府的一些陈年旧事。
滕恩继续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大北公司在上海的吴淞口已经架设了旱线,并且已经同它们的海线连在了一起。还有,它们在厦门的海线也已经上岸,并连接到了鼓浪屿的领事馆里。”
邵友濂皱着眉头,把目光望向了赫德。
赫德点了点头:“滕恩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滕恩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轻蔑地说:“邵大人,合约中明文规定,不许外国公司在中国境内架设旱线,可大北却已经这样做了;合约中还规定,外国公司的海线不可以上岸,而事实上,大北的海线不仅上了岸,而且还跟它们的旱线连接在了一起。邵大人,难道贵国的合约只是为了限制英国商人吗?这就是您刚才所说的一视同仁吗?”
滕恩的一席话,使邵友濂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因为他对滕恩说的这些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滕恩先生,邵大人刚刚上任,对您说的那些还尚无时间考证。”盛宣怀急忙过来替邵友濂解围,并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还有,我国已经成立了电报总局,今后凡是与电报有关的事,全都划归总局办理。”
“那太好了。”滕恩重新坐正了身体,愤愤地说,“我希望这件事,盛大人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准确地说,是应该给全体英国商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盛宣怀不卑不亢地说:“滕恩先生,您总得给我点时间,让我了解一下实际的情形。”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赫德也在一旁帮腔,“滕恩先生觉得,同样都是商人,为什么丹麦人可以做,英国人却不能。他觉得是贵国这种不公正的做法,使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盛大人,我给您两周的时间。”滕恩说到这,扫视了一眼三个人,“如果到时您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您就只能像对待丹麦大北一样来对待英国大东。”
三个人的面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滕恩像一位胜利在望的将军站起身:“我想,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我们想要的其实很简单——真正的一视同仁。”
两江总督府的前堂之中。
“李鸿章、刘铭传的动作好快呀!”刘坤一递给施理卿一纸上谕,“刚收到上谕,说他们已经上奏,要大肆修造铁路了。”
施理卿接过,边看边念:“刘铭传奏请筹造铁路,与本年李鸿章请设之电报相为表里等语……系为自强起见,着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刘坤一说:“应该如何复奏?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施理卿若有所思地说:“依晚生浅见:中国兴建铁路,似乎无可厚非。”
“书生之见。”刘坤一略带一丝责备地望着他,“铁路火车,行于西洋尚可无碍,而与我中国却偏偏不合时宜。”
施理卿皱了皱眉,问道:“晚生见识浅薄,还请大人明示。”
“铁路一旦建成,必将有碍于民间生计。”刘坤一语重心长地说,“无论物产之精华,还是民生之日用,没有铁路未必见少,有了铁路,也不会加多。铁路一通,东西南北往来流通的货物,便尽数被火车所揽去。这样一来,依靠车马、人力运载为生的平民,又将如何过活?此种有拂民情之举又如何可行?从前‘捻乱’之所以爆发,最大原因便是朝廷误信谗言,而更改了河运、盐务的规章,这便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施理卿虽然不完全认同刘坤一的观点,却还是想了想说:“大人谆谆教诲,让晚生受教了。”
“你心里一定不服。”刘坤一看了施理卿一眼,“我之所以不赞成修造铁路,其实还是与招商局有关。”
“招商局?”施理卿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他想努力找到铁路与招商局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刘坤一点了施理卿一句,“你想想看,火车、轮船,一个陆运,一个水运,这两者之间,是不是也在互相抢夺生意呀?”
施理卿听刘坤一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晚生明白了。”
“招商局现在每月获利不菲,倘若铁路一开,从上海、汉口,进入京师之人便将大半选择火车。况且,南北转运的货物,往来的行人就这么多,要是再被铁路分走大半,势必对招商局的生意不利。”刘坤一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朝廷尚未允准招商局是否转归官办,且没有确定归属之权的时候,我们对兴建铁路的事,还是不宜明确表态。”
“可朝廷却催得急呀。”
“那我们就来个‘和稀泥’。”刘坤一老练地比划了一下,“你拟折子的时候,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就说修与不修各有利弊,最后还是让朝廷做这个主。”
“晚生明白。”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赶来,在门口之处站定,躬身呈上一封密函:“禀大帅!京城密报。”
施理卿忙走到门前,从亲兵手里接过密函,转身走了回来,意欲递给刘坤一:“大人……”
刘坤一摆了一下手:“念。”
施理卿拆开信函,看了几眼,面色不由一变,迟疑了半晌,没有说话。
刘坤一一见施理卿的表情,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忙问:“怎么了?”
“沈老尚书……仙逝了。”施理卿缓缓把信函递给刘坤一。
“你是说,老师他……”刘坤一听罢,忙一把夺过信函,飞速浏览起来,脸色也不停地变幻着……
“大人,您节哀吧……”施理卿在一旁劝道。
刘坤一面色惨白,呆若木鸡地伫立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颓然坐了下去。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旭人兄,你放心。”李鸿章对坐在对面的盛康说,“招商局一案,我不仅要力保杏荪,更要为并购旗昌之事正名。所以,只能胜,不能败。”
盛康点点头:“少荃,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鸿章稍稍皱了一下眉:“只是有一个人,我还是颇有些顾忌。他若于此时倾向南洋,刘坤一还是会有翻盘的可能。”
盛康忙问:“什么人?”
李鸿章一字一顿地说:“翁同龢。”
“翁同龢?”盛康微微一怔。
李鸿章点点头,颇有些担虑地说:“刘坤一上次进京陛见,就想结交翁同龢。如今沈桂芬已死,招商局参案又苦无实证,他必然会在朝中觅以援手。如若翁同龢在此时力挺于他,我就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了。”
“少荃,翁同龢的事就交给我吧。”盛康脸上泛起一种异样的神色,“我本打算这次进京请他为杏荪的事出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更有数了:即使他不为杏荪的事说话,我也绝不能让他站到刘坤一那边。”
“对呀!”李鸿章蓦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旭人兄与翁氏一门有同乡之谊,这件事由您来操持,那就万无一失了。”
上海机器织布局的基地上,工匠们已经按照既定的规划开始建造厂屋。郑观应正陪同着中国驻美国公使容闳推荐来华的美国工程师丹科参观厂地。
“郑先生,坦率地说,我现在的心情很矛盾。”丹科诚恳地说。
“是吗?”郑观应笑了笑。
“上海是一座让我着迷的城市,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丹科停下脚步,望向远方,“我更是无法相信,在美国生产的棉布,转运到这里,居然会有那么高的利润。我现在的另一个想法,就是马上回国,自己开办一家织布厂,把生产的布匹贩运到中国来。”
“我很欣赏您的直率。”郑观应微微一笑,“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意思是说,做事不要单单讲求速度,更不要贪图小利。只讲求速度,反而达不成目的;而只顾眼前的小利,那就什么大事也做不成。”
“我是不是还可以这样理解……”丹科想了想说,“做事如果只追求速度的话,反而会在效果上大打折扣。只顾眼前的利益,就会缺乏长远的规划,如果没有长远规划,就很难成就一番大事业。”
郑观应哈哈一笑,赞许地点头说:“您的理解非常全面。”
丹科也笑着说:“这句话里充满了人生的智慧,就像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给我的印象一样——深邃而包容。”
“正像您看到的那样,这个古国也正在酝酿和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变革。”郑观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继续沿着刚刚铺成的甬路缓步而行。
“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丹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郑观应的目光蓦然变得炽热起来,“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它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富强。”
郑观应再次停下脚步,用手指了一下偌大的厂地:“而这里,也正是您见证这场变革的一个起点。”
丹科说:“我对您说的已经越来越有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