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办洋务是大势所趋。”庞云字斟句酌地说,“而囤积居奇,仅凭一买一卖便可大获其利的行当,日渐便会风光不再了。”
胡光墉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芸皋言重了。我主意已定,你虽不赞成,但我还是要借你这‘庞怡泰’丝号的名头一用。”
庞云愣了一下。
胡光墉继续说:“你刚才说的极有道理,我在明处贸然为之,必会招致洋人嫉恨。所以,我想把采购生丝的钱,先划入你的‘庞怡泰’,由你代为定购,我则在暗中操盘。多这一层挡箭牌,总要好过什么都没有。”
“经元善和郑观应搞的什么鬼!织布局乃系商务,不是办赈济灾,哪里用得着登报?”龚寿图一脸不悦地把一张《申报》摔在桌上,“真是多此一举。”
庭院之中,蝉鸣之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戴恒悠然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宛如老僧入定一样,对四周的一切充耳不闻。
“我们既已答应认股,又怎会不认账?”龚寿图站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游走,“只是这5万两不是个小数目,我们也不过是暂缓一时交付而已。经元善这么一弄,岂非就是在告诉外人,我等皆是空口白话,这是置我等于不义之地啊!”
戴恒依然闭着眼睛,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
“老太史,您倒是说句话呀!”龚寿图停下脚步,一脸焦急地望着戴恒。
戴恒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们折腾去吧……我正好乐得个清闲自在。”
龚寿图见戴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恨不得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他紧走几步,来到戴恒身边,既着急又无奈地说:“老太史,您就这么沉得住气?可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胡闹……织布局没开业便乱了章法,这要是让朝中的同僚知道,你我岂不是贻笑大方了吗?”
“你以为登了报就能招到股金?”戴恒的眼睛倏然睁开,姿势还是没变,“若是登了报,也招不来股金,丢的是他们自己的脸;要真的招到股金,我们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直隶总督行馆后堂。李鸿章面色凝重地将一纸抄件递给盛宣怀。
盛宣怀稍看了几行,脸色就蓦然大变。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荆门矿局的事刚刚了结,就又出了这档子事。”李鸿章顿了顿,“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弹劾你和唐景星:营私舞弊、损公肥己、排挤同僚、败坏局务……竟然都和招商局有关。”
“‘盛宣怀往谒前两江督臣沈葆桢,诡词怂恿其购买旗昌码头及轮船房屋,沈葆桢欣然允行,遂拨库款百万两与之,孰知其领款后并不归公,即以此款,私自收买旗昌股票,而大获其利’……”盛宣怀压抑着心中的愤懑,手捧抄件念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了,“真是笑话,纯属妄意捏造。当日所拨各款,卑职从未经手,均系徐雨之一人经领。此款何时到局,何时付出,均有账可查。更何况,上海是万商云集之地,岂能瞒人耳目,直待今日才被言官举发?既然举发,而向何人买受,托何人经手,他也应一并指明,以期水落石出,才能让人心服。”
李鸿章没有言语,而是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自叶廷眷入局以来,仅半年中所得余利约有90余万两……时唐廷枢、盛宣怀见事有转机,复设计排挤,叶廷眷畏咎引退,唐廷枢等将局章更换,恣意侵挪,毫无顾忌……”盛宣怀把抄件往桌上一扔,“叶廷眷的来龙去脉,中堂最清楚不过……这份奏章无凭无据,凭空臆测,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人人都说官场险恶,可到底险在哪里?”李鸿章缓缓地说,“就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我与王先谦素不相识,得罪之说,从何谈起?”
“你先不必急躁。”李鸿章摆摆手,复又从桌上拿起那份奏章抄件,“现在你看到的这些,就像海里的礁石——只露出了水面上的一截。”
盛宣怀刚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李鸿章继续说:“我已接到上谕,会同刘坤一按王先谦所奏,逐一严查招商局各项账目。若果真有以上情形,即对有关局员从严参办。”
盛宣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长出了一口气道:“中堂既提到刘坤一,这件事我便已明白七八分了。”
“你明白就好。这道奏章的真正玄机就在这……”李鸿章指着奏折里的一处念道,“招商局所在均属南洋所辖地面,事权应分属南洋,方可呼应灵便……”
盛宣怀骤然一惊:“他们是想篡夺招商局?”
“不错。我既用招商局欠南洋的库款定购了铁甲舰,自然就该想到他会来这手釜底抽薪。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李鸿章顿了顿,带有一丝愧疚地说,“更是未曾想到,会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清者自清,中堂不必挂怀……”盛宣怀的眼中蓦然流露出一丝伤感,他缓缓站起身长叹道,“卑职一身之毁谤何足惜,独惜招商局辛苦而成,却不免因权利之争而败;招商局之成败何足惧,而尤惧中国富强之举,让有识之士自此望而却步,睹之寒心。”
“君子的胸怀,便是被这冤屈给撑大的。”李鸿章苦笑一声,“更何况,被诬的又不只你一人。景星身在开平,尚且不知此事,你速速写信告之于他。然后,你们二人各写一份辩词,王先谦既是捕风捉影,凭空臆测,你们便针锋相对,力求详实,对其所奏逐项予以驳斥,让他的论断,没有立足之处。”
“是。”
李鸿章想了想:“我在想,招商局那边是不是也该提前告诉雨之一声?”
盛宣怀说:“知会雨之,无非想让他提前有个应对。卑职以为,此事既无不可对人说,也就无需应对,还是保持它的本来面目比较好。”
“不然!你虽光明磊落,但又怎知对方不会背地里使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李鸿章略作沉吟,“你告诉雨之,既然是南、北洋会同彻查,要是见不到郑藻如,便可拒交一切账目、文卷。”
盛宣怀心里一震:“中堂是担心他们会在账目上做手脚?”
李鸿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过是为保公允而已。刘坤一既已出招,便决计留有后手,此时要慎之又慎,尤其是这些在常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之上,更不能有半点纰漏。往往就是这些‘小事’,才是最后得以翻盘的关键。”
盛宣怀默然点了点头。
李鸿章稍作思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此时正值津、沪电报局筹办之际,你万万不可因为此事而耽搁了进展。”
“电报一事,卑职无论怎样都不会半途而废。”盛宣怀豁然一笑,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曾文正公尝言‘屡败屡战’,中堂也曾说‘坚忍以求胜’……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上海。轮船招商总局。
江海关道刘瑞芬带着三四个海关委员,神色肃然地出现在了徐润的公事房里。门外,一丝不苟地侍立着十几名随同而来的精壮衙役。
“徐观察,本官奉两江督宪之命,彻查招商局员营私舞弊一案。”刘瑞芬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请将一切账目及各项文卷交出,以备核查。”
旁边的一名海关委员随即递上一纸公文。
徐润怔了一下,接过公文看了看说:“刘大人,招商局成立至今,账目、卷宗甚多,得容我略作整理才好。”
“不必了!”刘瑞芬撇了撇嘴,“我们全都拿走。”
徐润说:“这……恐怕有所不妥。”
刘瑞芬用冰冷的目光瞥了一眼徐润:“你敢抗命不遵?”
“不敢。”徐润躬身答道,“招商局尚在营业之中,每日均有银钱往来,大人若是取走账簿,每日的营收账款如何记录?还有,过去的运漕、揽载、股票、庄票存根等各项文卷均已妥善保管,其中无论哪一项有闪失,徐润都担待不起。”
刘瑞芬想了想说:“那你想怎样?”
徐润说:“为稳妥起见……大人是否可选派几名得力的海关执事暂驻局中,需要什么,随时调阅,我也委派精干局员以供差遣。这样一来……”
“本官奉命行事,还望徐观察得以体谅。”没等徐润说完,刘瑞芬便对身旁的海关委员挥了一下手,“去账房!”
“等等!”徐润几步走到门前,拦住众人。
刘瑞芬面色一变,瞳孔也在一瞬间收缩了起来,厉声喝道:“大胆!”
徐润据理力争:“账目底本乃招商局立局之根基。大人实在要拿,徐润恳请宽限几日,待命局员摹写复本之后,再行呈递,不知大人可否通融?”
“我怎知你呈递的复本有没有做过手脚!”刘瑞芬再次跨上一步,“本官奉宪命行事,你再无理阻挠,就别怪本官无情了。”
“大人……”徐润堵在门前,还想极力劝说。
“来人!”刘瑞芬再次高声断喝,“把徐润给我绑了!”
杨树浦。上海机器织布局的一处简易工房里。
郑观应兴致勃勃地对围坐在桌旁的戴恒、龚寿图、蔡鸿仪,讲述自登报以来的招股情况。
“我们从13日至15日,连续三天在《申报》刊发织布局《招股章程》,面向国内商众公开招股,诸位可知结果怎样?”郑观应看了一眼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按捺不住的喜悦,“《招股章程》公布后,认股者源源而来,现在竟已募集本银30万两。”
一听郑观应说出这个结果,龚寿图、蔡鸿仪的目光变得异常复杂,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戴恒。戴恒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微闭着双眼靠在椅背上。
“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公开招股竟能获得商众的如此青睐。”郑观应微笑着望向经元善,“织布局二次起步,便能赢得这样的好彩头,全是得益于莲珊之力。”
经元善忙说:“我也没出什么力。要说有功,当属设在国内36个上海协赈公所的代收处。要不是他们给予方便,同意作为织布局的股份代收处,我们根本无从接触分散在各地的股票认购人。”
郑观应点点头:“集众资于织布局,如同人体之经脉,通则可广开利源,协赈公所设于国内的众多代收处,恰如针砭之物,一旦运用得法,其功用不可小觑……”
龚寿图冷不丁打断了郑观应,阴阳怪气地问:“请问郑大总办,有件事我不明白,咱们这是办商务还是办赈务?”
“办商务如何?办赈务又如何?”郑观应和颜悦色地反问道。
“办商务就要有个办商务的样子,招股、收款,登哪门子的报纸?”龚寿图乜斜了一眼经元善,“若是办赈务,就趁早辞了这差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无人过问。”
郑观应笑笑说:“仲仁龚寿图,字仲仁。兄,你这说的是哪里话?”
龚寿图冷冷地抬杠道:“我说的自然是中国话。登报倒也罢了,可收上来的股金存于哪家钱庄?日后股本如何使用,还要每月公布清单,办商务哪有这样的办法?”
经元善见龚寿图如此嚣张,气便不打一处来,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口中却略带嘲讽地说:“仲仁兄的中国话说得可不怎么样?”
龚寿图望着经元善,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经元善笑意依然。
“经元善,你何必如此嚣张?”龚寿图见经元善奚落自己,便愤然起身,“我等认股未购是事出有因,再过些时日,自然会交付所承诺的5万两股银,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你公开招股?意欲将我等置于何地?这岂不是说我和老太史均是疏于践诺、空口白话之人?你说,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仲仁兄,有话好好说,何必这么大火气?”蔡鸿仪在一旁劝道。
经元善收起笑容,冷冷地回敬道:“招股只是创办公司必经的环节,我从未放在心上。反倒是仲仁兄,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
龚寿图刚要反驳,一旁的戴恒倏然睁开眼睛,埋怨道:“我说仲仁,你就少说两句,跟着老夫修身养性这么久,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老太史……”龚寿图刚想说什么,却又被戴恒打断,“坐下,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戴恒说到这,转过头问经元善:“莲珊刚才说,未把招股之事看得太重。那依莲珊所见,创办公司何者为重啊?”
经元善说:“欲创办公司,贵在得人。譬如开设戏园,若有程长庚、余三胜演唱,自不患无人捧场。”
“说得好。莲珊,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办商务还是办赈务都不要紧,关键是看能不能筹到钱。”戴恒冲经元善笑了笑,随后又对龚寿图意味深长地说,“中堂大人说,官、商一气,方可攘此大局,你难道忘了吗?以后要多跟莲珊学着点。只有当了名角,在织布局这张戏台上,才能立得住脚。”
“老太史这话严重了。”郑观应不想把场面搞得太僵,忙过来圆场,“仲仁兄和莲珊都是为了织布局着想,只是不免各有些急躁罢了。”
“还是陶斋大度容人。”戴恒淡然一笑,看了一眼龚寿图和蔡鸿仪,随后向郑观应抱了抱拳,“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吧。如今股本既已招足,大家都回去合计合计,接下来织布局的事该如何进展。陶斋,你意下如何?”
郑观应见此情形,也知道没法再继续议事,便点头说:“就依老太史所言。”
“走吧。”戴恒先站起身,龚寿图丝毫没有理会郑、经二人,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戴恒身后走出房门。蔡鸿仪还是颇有风度地对着二人抱了抱拳,然后一脸无奈地尾随而去。
郑观应冲经元善苦笑了一下:“5万两不是个小数目。龚寿图自然以为出资认股是极富面子的事,未曾想我们来个公开招股。他觉得被你占了风头,才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我看是心存私计吧!”经元善冷哼一声,“我等所行之事,无不可对人说,他是怕登报之后,所有账目公示于天下,便无机可乘了。”
郑观应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龚寿图毕竟是道员出身,被你这一番顶撞也着实难堪。”
“道员又如何?我是看不过他那副蛮不讲理、飞扬跋扈的模样。”
郑观应略带忧虑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愿今后彼此能相安无事。”
“且慢!”就在几名衙役气势汹汹地准备捆绑徐润的时候,被一声断喝骤然制止了。
刘瑞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愣,众衙役纷纷回头,便见郑藻如和李兴锐两个人,身后跟着四名天津海关的办事人员,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芝田刘瑞芬,字芝田。老弟,别来无恙啊!”李兴锐哈哈一笑,朝刘瑞芬拱了拱手。
“我当是谁,原来是勉林李兴锐,字勉林。、玉轩二位仁兄。”刘瑞芬忙收起刚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也向李兴锐、郑藻如还礼。
徐润一见是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欲待上前答话,郑藻如却悄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徐润会意后,便一言不发地肃立在一旁。
李兴锐早年曾入曾国藩幕府,现在以直隶补用道的身份担任江南制造局总办。此时,他望了一眼围在四周的道台府衙役,故意把眼睛一瞪:“你们是谁如此大胆,惹得我芝田老弟发这么大脾气?”
几名衙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把目光纷纷投向刘瑞芬。
“勉林兄误会了……”刘瑞芬犀利的目光再次射向徐润,“我奉两江督宪之命,彻查招商局营私舞弊一案,是此人胆大妄为,抗命不遵,由此可见,招商局的确漫无钳制,纲纪不严,我只有绑了他,以示惩处,看看以后谁还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芝田,你先消消气……”郑藻如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地劝道,“我与雨之是同乡,且相识多年,雨之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他守法经商多年,沪上谁人不识?又怎会抗命不遵?这其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没待刘瑞芬答话,李兴锐把脸色一沉:“徐润,你来说说,到底有无此事?”
“徐润怎敢有违宪命……”徐润抱了抱拳,一五一十地说,“只是刘大人欲把招商局全部账册、文卷俱行收走,以备核查,这才起了争执。”
“我以为是什么事,芝田,何必费那么大的事?文册、账目之类,繁杂琐碎,我们要什么,在此调阅便是……要是万一不慎,在转运途中真的遗失了什么重要物证,你再怎么也脱不了干系。”郑藻如笑着指了一下与自己随行的天津海关委员,“我怕你忙不过来,不仅我来帮芝田亲手打理这些琐事,还特意带了人手,以供芝田驱策。哪怕再多的账,不消几日便也查得清清楚楚,百无一漏。”
“这……”刘瑞芬略作沉吟,“不是我不给玉轩兄面子,只是刘岘帅有命,瑞芬不敢不从。”
李兴锐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事都贵在变通。刘岘帅政务繁多,又怎会专注于账本、文卷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