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和徐润对视了一会儿,首先移开了目光,故作潇洒地说:“算是提醒吧。”
“那我也‘提醒’你。”唐廷枢也把目光望向约翰逊,“三家的合同可以签,但有两个前提:第一,我们刚刚开辟了温州口岸,在这条航线上,我不希望看到怡和的船出现;第二,其他航线不管如何分配,招商局必须占有最大的份额。”
约翰逊摊了一下双手,不满地说:“景星,这恐怕不是对待老朋友的态度吧?”
唐廷枢傲然一笑:“对不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约翰逊没想到唐廷枢会如此强硬。他赧然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我知道,你们并购了旗昌,实力的确增强了。但我们的航运份额该怎么确定,总不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
徐润冷冷地说:“对不起,你们占有的比例怎么确定,那是你和太古之间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唐廷枢接道:“如果你对上述两个前提仍然持有异议的话,我们就会把津沪航线的价格战一直持续下去。”
说到这,唐廷枢举起酒杯,对约翰逊示意道:“感谢您的盛情款待,这杯酒的味道真的不错。”说罢,极尽绅士风度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再也不看约翰逊一眼,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干杯。”徐润也端起酒杯,自顾自地碰了一下约翰逊放在桌上的杯子,一仰头喝光了剩下的酒,随后也朝着唐廷枢离去的方向走去。
约翰逊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两只空酒杯,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隶、河南、山西、陕西四省,遭遇前所未有的特大旱灾。经元善得到唐廷枢、徐润、郑观应的支持,来到广肇公所与众广东商人集议筹款义赈。
经元善站在台上,身后的幕布上挂着一幅幅灾民流离失所、饱受苦难的照片。他的语调低沉和缓,但语气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浩然之气:“直、豫、秦、晋四省遭遇奇灾,可谓旷古所未有。天旱两三载,耕地干裂、荒芜已达数千里。河南所属之孟津、原武等县尤为严重。树皮草根已被剥掘殆尽,甚至新死之人,饥民亦争相残食。日前风雪交加,冻毙者更是无数可计。所死之人并无棺木,随处挖一大坑,无论男女,尸骸俱填积其中。夜深之时,呼号乞食,目击者固然伤心,耳闻者又怎不挥泪?虽曰气运使然,实不知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徒酿此灾荒。然荒者已荒,其余未荒之省无不惴惴焉默祈苍天,不可再降如此灾荒。虽说兴修水利,灌溉农田,固然可以缓解灾情,但如此仓促上阵,则远水难救近火。思来想去,似无妙法,岂不知其中究竟原可一语道破。即是:救人之荒必可免己之荒。善恶报应,乃一定之理。深明此理者不乏其人,所以挥手千金而助者有之,质衣典产而助者有之,变卖古玩而助者有之,甚至连妇女也变卖首饰珠玉而救济灾荒……”
坐在下面的唐廷枢听到这,对旁边的郑观应低声说:“‘救人之荒,必可免己之荒’……这话说得透彻。”
郑观应也点点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徐润也凑过来,赞叹道:“真想不到莲珊竟能不畏疾疫传染,深入极灾极荒之地,单单就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便令你我兄弟望尘莫及呀。”
“是呀……”
“的确如此。”
此时,台上的经元善继续慷慨陈词:“或许有人会问,如此大荒,我们杯水车薪,又能救得了几人?真是这样吗?我仅举一例,大家不妨算算。中国共有二十余省,今以十八省计算。受灾四省,各处偏灾折算成两省,尚有未受灾者十二省。每省有六十州县,每县按十万人计算,每人每日省钱一文,便可得钱七万两千千文,通年便可省出两千五百九十二万千文。这其中还不包括国家、殷商富户,相邻之省的赈济。只此款项,真能滴滴归公,又有何灾不可救?倘若人人都能存一个不救荒不能保己不荒、不能消弭祸患、舍此之外、别无门路的心,互相劝勉,结成一团善气,蓬蓬勃勃充塞宇宙之间,必能感召祥和,五风十雨。而后,已荒者可救其不荒,未荒者可保其不荒,做一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子孙满堂,诸君又何苦而不肯为哉!”
话音刚落,场内便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唐廷枢、徐润带头捐款,一时之间,群商踊跃,捐款箱前人满为患。
看着眼前的场景,经元善的眼中闪着泪光,他对每一位捐款人都拱手道谢。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作了多少次揖,也不知究竟说了多少声“多谢”。
在刁玉蓉的精心呵护下,盛宣怀的身体渐渐康复了。
献县官设的一处粥厂里,刁玉蓉也已恢复了女儿身。她穿着一身粗布棉服,挽着袖口,在同其他赈灾人员一起,给灾民们施粥。
盛宣怀在不远的地方望着刁玉蓉,觉得她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慈悲,而此时就在一举一动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玉儿。”盛宣怀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刁玉蓉见盛宣怀叫她,便停下手里的活计,跟身边的一位老妇人交代了几句便跑了过来。
“大哥。”刁玉蓉轻拂了一下散在耳边的乱发,略带些责备地说,“你的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盛宣怀笑着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把我一个人憋在屋子里,准得闷出新病来。”
“那也要当心,别着凉。”刁玉蓉说着,很自然地伸手帮盛宣怀整了整披风领口的扣子。
盛宣怀稍稍一呆,问道:“对了,玉儿,这几日我怎么没看见珊瑚?”
刁玉蓉答道:“我让她回上海,帮我办件事。”
“珊瑚回上海了?”
刁玉蓉点头说:“我让她把鉴宝楼卖了。”
“是生意不好?”盛宣怀惊诧地望着刁玉蓉。
“好得不得了。”刁玉蓉轻轻一笑。
“那为何要卖掉?”盛宣怀更迷惑了。
“我和珊瑚途经天津时,见那聚集着来自各地的灾民。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夜晚露宿街头,让人不忍心多看。总督衙门和当地绅商虽已遍设十几家粥厂,却还是难以为济。”刁玉蓉缓缓停顿了一下,“我想用卖掉鉴宝楼的钱,在天津开一家粥厂,让灾民多一处能吃得饱,睡得暖的地方……余下的钱,就用来赈济这里的百姓。”
“极力行善,固然可取。”听到刁玉蓉这么一说,盛宣怀喜忧参半,甚至开始担心起来,“可是玉儿,你有没有想过,没了鉴宝楼的生意,你今后靠什么维持生计。”
“人活着其实并不难。”刁玉蓉平静地说,“只要没有太多的欲望,食可果腹,衣能御寒,便足够了。”
盛宣怀赞许地点了点头,两人边走边聊。
“退一步讲,如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你这个大哥,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挨冻受饿不成?”刁玉蓉冲着盛宣怀莞尔一笑。
盛宣怀听到这,心情显得极为沉重。卖掉鉴宝楼,一件这么大的事,竟然在刁玉蓉轻描之间一带而过。他甚至不能理解,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埋藏着一种怎样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而她对自己,那又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盛宣怀停下脚步,凝视着刁玉蓉,郑重地说:“玉儿,你放心。不要说我还活着,就算盛宣怀不在了,也要让我妹子过上好日子。”
“大哥……”刁玉蓉也凝视着盛宣怀,她觉得自己的眼里蓦然升起一层雾气,便故意笑着说,“本来说得好好的,这怎么就又死又活的啦?”
“你呀……”盛宣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要论起伶牙俐齿,比那个小珊瑚还犹有过之。”
“盛大人!”就在这时,一名府台衙门的衙役匆匆跑了过来,先是躬身施了一礼,随后递上一封书信,“盛大人,您有一封紧急家书。”
盛宣怀心头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遍全身。他忙拆开书信,快速浏览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惨白得吓人。须臾,他收起书信,用一只手按着胸口,再次剧烈地咳了起来。
刁玉蓉脸色一变,忙在一旁扶住他:“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盛宣怀咬着牙,强作镇定地说:“你大嫂病危,恐怕活不过几日了……”
“啊?”刁玉蓉先是一惊,仅仅是一瞬,她便宽慰盛宣怀道,“大哥,你先别着急,大嫂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我们先回去再说。”
盛宣怀强忍着心中的苦楚,用力点了点头。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日本已经正式宣布,改琉球为本国的冲绳县。总署照会日使,向其强烈抗议,并已命沈葆桢全权筹办南洋海防事宜。”李鸿章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忧虑。
郑藻如紧锁着眉头说:“琉球本是我国属邦,日本此举已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琉球之事倘若处置失当,西洋各国必定会认为中国无力庇护属邦,而日本也将进一步图谋朝鲜,台湾恐怕也难有安宁之日。”
李鸿章说:“目前情形叵测,应以静制动。南北洋仅有快船、炮船各两艘,亟需另外加购铁甲战舰,并多置水雷,以威慑日本。俟我水师练成,其嚣张气焰自可收敛,不敢再存觊觎我疆土之心。”
郑藻如说:“订购战船、炮艇,所费银钱甚巨,如今咱们的海防经费已是左右支绌了。”
“让人头痛的还是钱呐。”李鸿章长叹一声,“太后原本答应每年拨给南北洋400万海防经费,可实际上仅得到一半之数。今年直、豫、秦、晋四省灾荒,朝廷又诏命借拨海防经费以应赈恤之急;而后,刘坤一又无事生非,奏请把海防经费充作京饷,我粗略算了算,被提用的银两已不下70万了。”
郑藻如冷哼了一声:“朝廷既允了中堂奏请的款项,又想方设法处处截留。既让中堂做事,又处处提防中堂。千百年来,这权臣掣肘、相互制衡的手法,就一直被屡用不鲜。卑职有时在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真那么难吗?”
李鸿章说:“要说用人不疑,近人唯我老师曾文正公。没有希圣希贤的道德修养,天下为公的大智大慧,又如何能勘破这其中的玄机。”
郑藻如点点头,把话锋一转:“看来钱的事,只能再另想法子了。”
李鸿章说:“只要洋务能日有起色,这钱的问题终有一日会不成问题。现在是在撒网,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郑藻如恭敬地说:“只怨卑职德才浅陋,虽执掌海关,却不能为中堂分忧。”
“欲速则不达。”李鸿章摆了摆手,宽慰道,“只要脚踏实地,不图近功,唯重实效,终有一日必可如愿以偿。”
“中堂教诲得是。”
李鸿章随手拿起桌上的水烟抽了一口,略作沉吟说:“有件事我觉得很是蹊跷……”
“噢?”
李鸿章说:“最近彭汝琮找了我几次,我都借故推脱未见。我让下面的人打听了一下是什么事,他们告诉我说,彭汝琮竟然是想承办机器织布局。玉轩,你说怪不怪?”
“彭汝琮?”郑藻如微皱着双眉,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号人。中堂任湖广总督之时,卑职对其心术品行便有所耳闻。其人虚伪,专意骗人,不求实际,善于浮夸,招权纳贿之名人所共知,且已被革了道员之职。要提到别人倒也罢了,他想承办织布局,我总觉得不大可信。”
李鸿章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纸函稿递给郑藻如:“这是他转呈给我的禀文和织布局条陈八款,写得倒也有模有样。”
郑藻如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疑惑地说:“他想仿照招商局的集资办法,准备筹集50万两为初期股本,而且不需借用官款,只求中堂恩准。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倒是可以为之。”
李鸿章不以为然地放下水烟:“你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那您的意思是……”
“我本想找个借口回绝,但彭汝琮在禀文之中提到了一个人,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郑藻如再次拿起禀文,专注了半晌:“您是说郑观应?”
李鸿章说:“不错,就是郑观应。我与他虽素未谋面,但其人品、见识却听你屡有提及。所以,我打算同意彭汝琮之请,织布局就让他去弄。”
郑藻如沉思了半晌说:“卑职有一点尚未想清楚。”
“说。”
郑藻如说:“以郑观应的为人,又怎么会同彭汝琮搅在一起?这不合常理。用不用卑职再仔细打探一下?”
李鸿章想了想说:“你是怕他打着郑观应的幌子跟我唱空城计?”
郑藻如点点头。
李鸿章面色一沉:“谅他还没那个胆子。只要郑观应肯入局办事,咱们就不怕彭汝琮耍什么把戏。”
郑藻如说:“中堂的用意我明白了。‘一阴一阳之谓道’,用人之道,在于用不疑之人,制可疑之人。”
李鸿章点头说:“为了做成一件事,在没有捷径之时,总要先绕个弯子。”
“同人赌坊”里,一片烟雾缭绕之中,众赌客玩兴正酣。
彭汝琮守在一张方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荷官手里上下摇晃的骰盅。
“押大!押大!”
“我押小!”
随着赌客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桌上眨眼间便多了许多的银锞子和银洋,人们的目光也随之变得亢奋起来。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荷官喊完之后,“啪”的一声把骰盅扣在桌上。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平静地看了一眼众人,那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等等!”就在荷官的手即将移开骰盅的一刹那,彭汝琮蓦地喊了一声。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纷纷把目光转向他。彭汝琮丝毫没有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而是索性把自己面前所有的银子往前一推:“我买大。”
荷官微微一笑,提醒道:“彭爷,您可都押了五把大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爷就愿意买大!”彭汝琮不屑地乜斜了一眼荷官,催促道,“快点开!”
“开……了。”荷官无奈地笑笑,移开盅盖,看着其中的骰子,高声报数,“一、二、三……六点小!”
荷官的话音一落,赌桌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喜与遗憾交织在一起的声音。
彭汝琮呆呆地望着盅中的骰子,觉得刚才的那一幕仿佛犹在梦中。当荷官收走原本属于他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看来这世上没有比银子更真实的东西。
荷官重新扣上骰盅,继续进行下一场赌局。
彭汝琮摸摸身上的衣袋,这才发现早已身无分文。可要在这时退出赌局,又心有不甘。正在踌躇之时,身后一个不知深浅的赌客粗鲁地抱怨道:“哎!你别蹲着茅坑不拉屎。到底有钱没钱了?没钱的话就痛快给大爷腾地儿!”
“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你家彭爷是谁?再跟我大呼小叫的,爷就跟你们道台大人说一声,准保割了你的舌头!”彭汝琮回头咆哮了一声,那个赌客一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便马上安静下来。
彭汝琮转过身,用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金表,对荷官说:“爷这只金表是正宗的西洋货,原价100两银子,今天算你小子便宜,就算80两怎么样?”
荷官接过表,翻开表盖仔细地检查起来,接着又放在耳旁听了听。彭汝琮极不耐烦地一把夺回表,爱惜地用袖口擦了擦:“到底行不行?别弄坏了爷的表。”
“至多30两。”荷官摇摇头。
“50两。”彭汝琮讨价还价。
“40两,您要是不愿意,就请便吧……”
“40两就40两……这次……换一换……买小。”彭汝琮迟疑了一下,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金表放在了“小”的那一边。
荷官再次摇起骰盅,依次落盅、开盅,用清亮的嗓音准确无误地报出:“三个六,十八点……大!”
见到这个他极不愿见到的结果,彭汝琮稍稍沉默了一下,随之脸色一变,吼道:“怎么就这么巧?我买大,就开小。我买小,就开大?我看是你小子故意捣鬼!”
荷官一脸委屈地摊开双手:“彭爷,话可不能乱说,就算您手气不好,也不能冤枉小人呐!”
彭汝琮推开众人,几步走到荷官面前,一把抓过骰盅,仔细检查起来。当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时候,才极不甘心地说:“借我300两银子,爷要翻本。”
荷官小心地问:“您可有物品抵押?”
“没有。”彭汝琮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个主我可做不了,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彭汝琮不依不饶地说:“叫你们管事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