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兰拿起笔,找过一张信纸,边思考措辞边略带嘲讽地说:“我这就给我们敬爱的福士先生写一封回信,告诉他我们的答复。”
晏尔吉淡然一笑:“我建议……这封信要在我们用实际行动答复他之后,再寄出去。”
朱家大宅。
朱老太爷沉思半晌,把水烟袋往桌上一放,随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对老夫人说:“拿笔来。”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脸上均不由现出喜色。
朱老夫人取来笔递给丈夫,只见朱老太爷在银票上写了几笔,然后递给朱其昂说:“老三,你既然废了这么多口舌,我要是不买招商局的股票,未免显得不尽情理……我就先买这么多。”
朱其昂美滋滋地接过银票。
朱其诏也把脸凑过去,当看到票面上的数额时,顿时泄了气:“爹,这点钱哪够啊?”
“怎么?一万两还嫌少?”朱老太爷乜斜了一眼朱其诏,复又对朱其昂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这一万两你也别记我的名,随便写你的还是老六的都行。还有,这件事不要对外声张,省得沙船的老帮们知道,戳我的脊梁骨。”
“我听您的。”朱其昂虽然心里好大的不满意,也只能无奈地把银票揣到怀里。略作思忖之后,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再次鼓足勇气说,“爹,有件事我还想和您商量。”
朱老太爷好像有些困倦了,打了个哈欠:“说!”
“您看这样是不是妥当,我想把自己在咱家生意里的份子提出来……”朱其昂小心翼翼地说。
“你敢!”朱其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喝断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给了你一万两,你还嫌不够。怎么着?还要把份子钱提出去买股票?”
“爹……”朱其昂还想争辩。
“你给我滚!”朱老太爷再次怒极而立,大声吼道,“我还没死你就张罗要分这个家呀?我看你真是要气死我!”
朱老夫人也在一旁说:“老三,你爹说得对。咱家的生意全仗着你们哥儿几个,你要把份子拿出去,这不是让外人笑话,以为咱是要闹分家呢。你爹给你拿了一万两,你就先拿着用吧。”
朱其昂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不是儿子不孝……事已至此,只能说朱家的福太薄啊。”
言毕,起身说:“爹,娘,你们早点歇着,我和六弟就先回去了。”
朱老太爷哼了一声:“你们俩给我听着,你二叔和大哥、二哥那里就不用去了,他们的钱怎么花,也是我说了算。”
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兄弟二人的下一步计划。二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蓦然升起。
朱其昂觉得最近李振玉总在故意躲着他。
招商局虽已开张营业,但“招商”一项却迟迟没有进展。朱其昂此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振玉要临阵退缩。
这一天,朱其昂、朱其诏兄弟二人起了个大早。趁清美洋行还没开门,便来到位于它对面的一间饭馆。两人选了一处靠近窗子的位置,从这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洋行大门口的进出状况。
两人的早餐十分简单,两屉小笼包,一人一碗白粥,边吃边注意着门口。
“老三,我怎么觉得咱俩跟做贼似的。”朱其诏颇有些微词地说。
朱其昂说:“没法子,谁叫他跟咱躲猫儿呢?”
朱其诏说:“他愿意入就入,不愿意就随他去,我就不信招商局没有他李振玉还能黄了铺子。”
朱其昂喝了一口粥:“开始之时无比踊跃,需要他投钱却没了声响。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今天就是想当面跟他问个明白。”
“问个明白又能怎样?人家天天躲着咱,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还用得着直说吗?”
朱其昂说:“人呐,说出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他李振玉和胡雪岩不一样,人家是压根儿就没说入股。他却信誓旦旦,红口白牙亲口说的十万两,就差签字画押了。”
朱其诏刚想接话,忽见朱其昂摆摆手,用下颌指了一下窗外:“来了!”
朱其诏顺势一看,果然见李振玉的身影出现在洋行大门前。
“伙计,算账。”朱其诏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制钱往桌上一扔,两人便起身出了门。
尾随着李振玉,兄弟俩来到大门前,朱其昂对朱其诏小声说:“你去后门堵着,别让他溜了。”
“好。”朱其诏答应一声,就从旁边的一条小巷绕到了洋行的后门,朱其昂则昂首阔步地走入前厅。
洋行的华人伙计认得朱其昂,一见是他,忙笑脸相迎:“三爷,您又来了?”
朱其昂的脸一沉,没好气地说:“怎么着,我不能来?”
“哎哟,三爷,瞧您这话说的,这儿的大门永远对着三爷大开。”伙计一见朱其昂今天的情绪不对,忙赔起笑脸躬身作揖。
朱其昂没心思跟伙计闲扯,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总办来了吗?”
“还没呢!”伙计一点没迟疑,丝毫不像是在背台词。
“是吗?”朱其昂闷哼了一声,也不待伙计反应过来,就直奔内堂走去。
“哎,三爷,您上哪呀?”伙计一边喊,一边从后面追过来。
朱其昂也不吭声,而是快步走到李振玉的公事间门前停下。他听见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略作迟疑之间,门竟然被李振玉自己拉开了:“是谁这么大的声?吵得我这头都有两个大了!”
李振玉一见是朱其昂在门前站着,蓦然一惊,但旋即恢复了镇定。
李振玉冲着伙计怒斥道:“白吃干饭的东西,三爷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伙计支支吾吾地涨红着脸,说不出话。
“云甫兄,这两天我正想着去招商局找你,可一直有事脱不开身。”李振玉边说边把敞开的门往回慢慢地掩着,看样子像是想掩饰什么。
朱其昂早在拉开门的一瞬间就已经看清了里面的情况:房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神态高傲、西装革履的洋人。这个人,朱其昂看着极为眼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李振玉见朱其昂没吭声,便一把拉过他,走到七八米之外的地方,低声说:“云甫兄,我今天实在是有极为重要之事,咱们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兄弟对不住了。”
还没等朱其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振玉拉着他的胳膊,赔着笑脸把他搀到了大门口。这一场面的戏剧性变化,让朱其昂简直没办法发火,反而弄得他哭笑不得。
他只好冷冷地说:“有什么事比办招商局更重要?”
李振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倏忽变化着,略停了片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地说:“云甫兄,入股的事,我和生意上的朋友一直在鼓吹,可惜大家都不看好招商局。我自己的生意也唯恐受其拖累……总之,是做兄弟的对不住了。”说罢,便朝朱其昂作了个揖,匆匆走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朱其昂在门前呆立了一会儿,刚才那个洋人的脸孔在他的脑海里再次定格。他在记忆中迅速地搜索着这个人的来历……
“老三,我看见一个洋人从后门进去了!”朱其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了出来,冲着朱其昂说。
“知道了。”朱其昂终于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历,他既像对朱其诏,又像是自言自语,“走吧,李振玉不会入股了。”
“他亲口对你说了?”朱其诏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洋人认为咱的招商局一开,自会分抢他们的生意。刚才你说的那个洋人是怡和洋行的经理约翰逊,也是李振玉生意上的大主顾。既然他的态度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必然是约翰逊已经告知他不准向招商局投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原因。”
朱其诏不满地哼了一声:“李振玉倒也真是识实务。看来,跟洋人打交道的这些假洋鬼子,他们说的话可真不能当回事。”
朱其昂黯然地摇了摇头说:“唉,走吧。”
太古轮船公司的码头上,趸船把堆成小山似的货物接二连三地运上“格兰吉尔号”巨大的船舱。
在不远处的“太古正揽载行”里,诸多的货运掮客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郑观应。
“诸位,如果发现有旗昌的船停在港口,运费可以低于2两。要是谁能保证装满咱们的船,运费可在所不计。”郑观应语调适中,不急不缓地对众人说明他和晏尔吉制定的竞争策略。
一个身材瘦高的掮客担心地问:“那太古答应原来付给我们的佣金呢?”
“照常支付。”郑观应再次郑重表态,“诸位放心,大伙只要想方设法让船满载货物,即使运价降到1厘,诸位的佣金也不受影响。”
“还有这种事……”
“真是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郑观应的话音一落,顿时引起众人的纷纷议论。
郑观应环视了一眼众人,继续说:“本月之内,太古还会有三艘新船抵达,加上原来归并公正的船只,到时一共就有五艘轮船定期航行长江一线。我今天先把轮船的航程时刻表分发给诸位,好让诸位提前对每艘船的航行时间和区间心里有个数。”
郑观应对一旁的主管揽载事务的黄正光使了一个眼色。黄正光会意,拿过准备好的一沓“太古轮船航程表”每人发了一张。
众人边看,边听郑观应继续说:“诸位可按上面的时间与航次预先揽货,不必非要等船停在港口之时才开始承揽。货若不先行招揽,而留船待货,必然耽搁船期。先行揽载,则可缩短轮船的航运周期。举例而言,若旗昌从上海到汉口每周航行一次,我们则可行两次,这样下来,所收的运费就是他们的两倍。诸位可以算一算,自己的佣金自然也比他们的货运经纪高出两倍。”
“还真是这么个理!”
“郑总办真是细心呐!”
众人不约而同地称赞起郑观应的精明。
郑观应摆摆手:“我们还开展了一项信函邮寄业务。轮船沿途所经过的港口,均可投送客商来往的信件。用我公司轮船载货的商家,可免费寄送。单独投送可另行收费。如此一来,不仅让客商满意,诸位也多了一条来钱的道。大家说,这是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听完,不禁再一次欢欣鼓舞。
黄正光发完了航程表,大声说:“这张表上的内容请诸位一定要记熟。要不然,耽搁或者弄错了货主的货,可不是小事。到时处罚起来,可别怪我黄某人不顾交情。”
“放心吧……郑总办、黄帮办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没有的话,我们就去干活了。”
“等一等!”黄正光表情严肃地说,“还有一件事。”
众人一看黄正光的神情,不由纷纷担心起来。
黄正光环顾了一眼众人,微微一笑说:“这段时间大家为了太古的生意都很辛苦。今天晚上,由敝行主兰先生做东,在聚贤楼为诸位提前摆下庆功宴,还请诸位多多赏光!”
众人又是一愣:洋人大摆酒席宴请华商,这在上海滩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不会是真的吧?大家不约而同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郑观应。
“黄兄所言,绝非在同诸位开玩笑。”郑观应哈哈一笑,向众人抱拳说,“届时,观应也将在聚贤楼恭候诸位。”
“好啊……难得郑总办如此抬举。我等一定尽力多揽客货!”整间屋子顿时一片轰然,众掮客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如蜂拥一般纷纷涌出大门。
当盛宣怀再次踏入鉴宝楼的时候,只觉得这里的清雅典致一如往昔。
距上次和朱家兄弟在这遇到珊瑚那日算起,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三月有余。盛宣怀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答谢当日吴明和珊瑚在赈灾局的仗义相助。
“盛大人,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一见珊瑚的面,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姑娘就皱着鼻子笑问道。
盛宣怀哈哈一笑:“别大人、大人的,这样显得太生分。”
珊瑚用力点了点头:“那我就叫您盛大哥吧。”
“这就对了。”
珊瑚手脚麻利地给盛宣怀沏上一杯茶说:“盛大哥快坐……请用茶。”
盛宣怀缓缓坐下说:“那日多亏了你和你家少爷。要不是你们,我当时还真就不知道该怎么下台了。”
“快别这么客气,我家少爷……”珊瑚不知为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复又说,“我家少爷常以行善为乐事,那次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盛宣怀问道:“你家少爷近来可好?”
“我就知道盛大哥不是来找我的。”珊瑚笑吟吟地望着盛宣怀。
盛宣怀微微一笑:“我若不来找你,你我又怎会在此见面?”
珊瑚想了想,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请盛大哥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少爷。”
胡光墉居住的园子在杭州城可谓首屈一指。用豪华精美、气势庞大不足以形容它的骄奢。这座园林,设计精巧,布局精奇。以“锁春”、“洗秋”、“冷香”命名的十六大院,更是巧夺天工,堪称人间天堂。最为壮观的当属百狮楼,其间飞檐碧瓦,琉璃五色,装饰着上百只狮子。狮子的眼睛都是黄金所造,光彩四射,华丽无比。
今天的胡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来来往往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喜庆氛围之中。
左宗棠既为表彰胡光墉前三次为西征筹饷立下的汗马功劳,又为鼓励他这次准备向洋行筹借500万巨款的提议,特别向清廷上奏:为胡光墉的母亲胡金氏授受“一等诰命夫人”的头衔,已被清廷获准,并赏赐匾额以昭告四方。今天正是胡光墉为了庆祝这件事,大摆酒席,宴请宾朋。
胡老夫人喜笑颜开地和胡氏宗族的亲友坐在一起,时不时有小辈的子侄过来给她叩头道贺。胡光墉则代替老夫人挨桌敬酒以表谢意。
朱其昂、朱其诏同坐在一个酒桌旁,一边看着胡光墉挨桌敬酒,侃侃而谈,一边小声嘀咕着。
朱其诏说:“今日这当口,咱跟他谈入股事,是不是有些不妥呀?”
朱其昂不动声色地答道:“以胡雪岩的精明,咱们一来他就明白,他要是真想入股用不着咱跟他提。”
“那咱们……”
朱其昂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既来之则安之,随机应变。”
朱其昂为了今天这个机会可谓不惜血本,他知道胡光墉喜欢金石古玩,特别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对元代官窑烧出的青花瓷瓶当做贺礼献给了老夫人。
朱其昂虽然心痛,但他还是安慰自己:要是对方真能投资招商局,我在李中堂面前还是大功一件。正在思忖之间,胡光墉已经在胡氏各商号掌柜们的簇拥之下来到了桌前敬酒。
“感谢诸位大驾光临,光墉代家母敬各位。”胡光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举杯,饮尽杯中酒。
胡光墉好像喝了不少酒,他略带几分醉意地走到朱其昂身旁说:“云甫兄,今日宾客众多,不免多有怠慢。兄弟单独敬你一杯,给云甫兄赔罪。”
这一番说辞给足了对方面子,朱其昂忙端起酒杯,笑着说:“雪公言重了。这酒一定要喝,但绝非赔罪,而是为老夫人庆贺。”
胡光墉哈哈一笑,两人碰了一下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胡光墉回头告诉银号大掌柜李观鱼:“我看也差不多了,这里你先照应着,我和云甫兄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李观鱼略一迟疑,立刻答应道:“好。”
胡光墉又对手下的另一得力干将刘庆生说:“庆生,你让车夫备车,咱们一起去。”
刘庆生答应一声,转身去准备。
朱其昂倒是被弄得一头雾水,他先是看了一眼朱其诏,然后问胡光墉:“雪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胡光墉笑了笑,诡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盛大哥,我家少爷来了。”房门被推开,珊瑚的脸上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盛宣怀急忙站起身,朝珊瑚身后望去:一位年方二十、身着一袭白衣的绝色美女,跟在珊瑚的身后,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屋。
盛宣怀不禁呆住了:“你……你是……”
白衣女子见盛宣怀一头雾水的模样,先是扑哧一笑,随后一拱手,模仿男人的模样:“盛大人,不认得我了?”
“你是——吴明小弟。”盛宣怀惊诧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和珊瑚不由相视一笑。
盛宣怀也蓦然间明白了一切,他又指了一下珊瑚,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二人都是女儿身!”
白衣女子莞尔一笑:“没想到,当日居然瞒过了盛大人。”
盛宣怀又问:“那想必吴明,也绝非小弟的真名吧?”
白衣女子摆出一副老私塾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盛大人难道看不出吴明者,乃是‘无名’之意?”
珊瑚望着二人,忍不住笑着说:“你们就别一口一个大人、一个小弟的叫了,我这听着都快累得睡过去了。”
盛宣怀和白衣女子听珊瑚这么一说,各自相视一笑,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