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让你一个人进京。”盛宣怀听得心里一震,表面上却故作轻松地一笑,“真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便一起去。黄泉路上,总得结个伴,才不会寂寞!”
“杏荪……”马建忠听得心里一暖。
“来,先坐。”盛宣怀把马建忠拉了回来,问道,“辉庭那里可曾探听到什么动静?”
“他的老父亲刚过世,这些天一直在家中操办丧事。”马建忠平息了一下心绪,稍作思忖,“其他的……并没什么发现。”
盛宣怀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局规早有明文:凡局员家中红白喜事,局中皆有礼金奉上。”
“可他是否伙同担文谋骗商局还没有弄清……”马建忠微皱眉头。
“不管怎么说,辉庭现在还是商局董事。”盛宣怀站起身,“平日里他孝养老父,奉事师长,在局里有口皆碑,我们于情于理都该过去祭奠一下陈老爷子。”
马建忠点点头,征询道:“也是。那,我们这就去?”
“事不宜迟,这就去。”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站起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担文和斯米德此时也正聚在一起,谈论着针对马建忠的对策。
“我们会不会把他们逼急了?”斯米德谨慎地望着担文。
“沉住气,我的朋友。”担文胸有成竹地安慰道,“他们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完全接受我们的条件;二是向会审法庭提出诉讼,和我们打官司。”
斯米德问道:“他们要是真的选择和我们打官司,我们的胜算能有多大?”
担文轻啜了一口桌上的咖啡:“我们失败的可能性只有1%。”
“你就这么有把握?”
“你不要忘了,我是一名律师。”担文再次强调,“在什么情况下能够获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尤其是像这种涉及外国人权益的官司。”
斯米德放心地点点头,可须臾之间,又略带些不安地望着担文:“我现在只担心一个人。”
“你是说陈猷?”担文猜中了斯米德的心思。
斯米德点点头:“我们并没有满足他的全部要求,你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指证我们?”
“首先,他收了我们的好处。”担文不以为然地一笑,“其次,他不会有勇气主动承认与我们合谋。就算他真的站出来,我也不担心,你别忘了,这件事唯一的物证——三份密约的文稿全都在我们的手里。法庭不会只听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到真实的证据。”
斯米德想了想说:“这么说来,这件事真的是万无一失了。”
“当然。”担文又是得意地一笑,“招商局对于我们只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而对他们来说,却具备了更多的象征意义。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好事多磨’。只要沉住气,再拖延一段时间,他们一定会接受我们的条件。”
上海汇丰银行。
“什么?你说帕特森自杀了?”嘉谟伦张大了嘴,惊诧地望着席正甫。
“不是我说的。”席正甫递给嘉谟伦一张报纸,“是这上面写的。”
嘉谟伦一把抓过报纸,匆匆看了几眼席正甫所指的那篇报道,不禁颓然坐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嘉谟伦抬头望向席正甫:“素贵,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席正甫默然站立在一旁,并没有回答嘉谟伦的问题,而是轻轻地把头垂了下来。
“我真搞不懂,还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嘉谟伦继续说,“他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了,可为什么就不敢面对生活呢?”
席正甫轻叹了一声:“我并不懂太多的道理,但至少我明白——死并不能解决问题。”
嘉谟伦说:“我可怜的朋友,孤零零的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他或许真的是压力太大了。希望他能在天堂好好的安息。”
“但愿如此。”席正甫不置可否地缓缓抬起头,“可按中国的说法,只有好人才会上天堂。”
“好了,我们不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了。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嘉谟伦盯着席正甫看了一会儿,就把桌上的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克锡先生的来信。”
席正甫恭敬地接过,迅速浏览起来。
嘉谟伦说:“克锡先生要调拨给我们50万英镑的资金,大致相当于140万两白银,并且让我们在一个月内把这笔钱贷出去。我刚才一直在想,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席正甫一言不发,只是低垂着眼帘,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前一段是着急收款,现在又忙着放贷,真不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老板们整天在想什么。”嘉谟伦不满地抱怨道,“他们难道不明白,只要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指令,就会把我们这些人搞得团团转。”
席正甫把信还给嘉谟伦,不动声色地说:“一个月满打满算,我们可以贷出20万英镑。外国洋行的数量有限,多出来的这30万英镑贷款就只能在中国商号身上打主意。可受钱业风潮的影响,倒闭关张的钱庄、票号不可胜数,银钱业的元气远远没有恢复。您想,如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庄营业,我们把钱借给谁呀?”
嘉谟伦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席正甫继续说:“还有,现在大多数钱庄对我们已经不再信任,就算我们白白把钱借给他们,他们也不会领情。他们心里始终在犯嘀咕,汇丰是不是还会像上次那样,就在大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之时,突然终止借款。所以,钱庄对我们的信心需要重新恢复,如果不能建立新的信任,他们肯定不买咱们的账,而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嘉谟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老板为什么这么着急了。”
席正甫没有追问,他只是颇为好奇地望着嘉谟伦。他知道,嘉谟伦如果想告诉自己就一定会主动说出来,如果不想让自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嘉谟伦把目光转向席正甫:“一定是他们购买的法国国债给公司造成了严重的亏损。”
“法国国债?”席正甫微微一怔。
“你或许还不知道。”嘉谟伦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他要我们快速收回现银的目的,就是要大量购买法国国债。可结果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法国没有打赢这场战争,也没有得到来自中国的赔款。我想,在欧洲债券市场上,法国国债的价格应该早就一落千丈了。”
席正甫说:“您分析得很有道理。总部要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贷出这么大的一笔钱,就是为了要弥补在债券投资上的失利。”
嘉谟伦见席正甫认同了自己的猜测,便更为肯定地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理由。”
“对于我们而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部的指令,总还是要完成的。”席正甫提醒道。
“见鬼!”嘉谟伦蓦然站起身,“我真受够了!他们以为这是在做游戏吗?想收就收,相借就借!”
席正甫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嘉谟伦焦急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他停下脚步,再次望向席正甫:“抱怨归抱怨。素贵,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你了。”
“嘉谟伦先生,这项任务我恐怕……很难完成。”席正甫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嘉谟伦的目光里充满了殷切之情,“我也会去多找几家洋行谈谈,看看他们有没有资金方面的需求。”
席正甫避开嘉谟伦的目光:“嘉谟伦先生,我刚才说过,要完成20万英镑的贷款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再多的话,我实在没这个把握。”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嘉谟伦走到席正甫面前,“可现在的关键是,我们都想继续在汇丰待下去。既然这样,就只能无条件地执行总部的命令。当然了,如果你不想继续为汇丰服务的话就另当别论。”
席正甫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嘉谟伦已经把这次无法完成的贷款任务全都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素贵,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嘉谟伦用力拍了拍席正甫的肩头,煞有介事地鼓励道,“你知道吗?人的潜力只有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才能完全释放出来。”
此时的席正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报以深深的苦笑。
“对了,我们的‘保管箱业务’还要进一步吸引更多中国的客户,不要因为贷款而使这项极有前景的商业机会陷入停滞状态。”嘉谟伦继续说。
“我会尽力的。”席正甫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他不知道再过一会儿嘉谟伦还会想起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嘉谟伦又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席正甫这才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出房间。
在陈妻的引领下,盛宣怀和马建忠步入了陈父的灵堂。
盛宣怀四下打量了一下,灵堂不大,但一应俱全:上方高挂着陈老爷子的遗像,下书斗大的一个“奠”字,左右两边高挂挽联,供桌上摆着菜肴果品一类的祭物。陈父的灵柩被置于供桌之后,两旁燃着香烛,显得格外肃穆庄重。由于天色已晚,灵堂中已没有了前来祭奠的客人,只剩下陈猷一个人在守护着灵柩。
三人进来的时候,陈猷正在往供桌上的那盏“长明灯”里添加灯油。
陈妻忙对陈猷说:“当家的,盛大人和马大人来了。”
陈猷闻声回头,一见是盛宣怀和马建忠不由先是一怔,随后淡淡地说:“你们来了。”
二人点点头,随后走到陈父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拜过之后,各自上了三炷香。
马建忠走到陈妻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嫂夫人,这是局里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谢过马大人。”陈妻接过银票,朝陈猷使了个眼色说,“还不请二位大人坐?我去给你们沏茶。”
陈猷略带些不情愿地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辉庭,咱们之间不必客气。”盛宣怀摆摆手。
陈猷朝灵堂外间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去那边说话。”
陈妻给三人各自斟了一杯茶,说了一句“你们慢慢聊”便转身退了下去。三人坐在桌前,气氛略显得有些尴尬。
陈猷面对二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苦笑了一下说:“我真没想到你们能来。”
“辉庭,你这话说得可不对。”盛宣怀轻啜了一口茶说,“以咱们的交情,老爷子过世,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来。”
马建忠说:“是啊。辉庭,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有意疏远我们。”
陈猷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矢口否认:“眉叔,是你想多了。”
“但愿如此吧。”马建忠意味深长地说。
陈猷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心里乱得很,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摆弄着手里的盖碗,试图控制住烦乱的心情。
盛宣怀望着陈猷:“辉庭,我们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陈猷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微微一震,不禁暗想:难道还是招商局的事?
盛宣怀郑重地说:“令尊陈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曾筹置义田,兴立善堂,于地方水利、桥梁,各项公益无不尽力捐助,悉心规划。光绪二年,山东、徐州等地旱灾,老爷子命家人售鬻衣饰捐资为倡。后来丁戊奇荒,老爷子更是不顾老病残躯,亲至本乡劝捐,并谕其子侄等在上海、九江、汉口等处分途筹捐。辉庭,老爷子义方教子,利济及人,陈氏一门好善之诚,难道不应广为流传,而作为后人所效仿之典范吗?”
陈猷的眼睛一亮:“你是想……”
“老爷子虽已仙逝,但你陈家一门敦善,自可型方训俗。”盛宣怀点点头,“我想禀请李中堂奏明皇上,将令尊的姓名事迹载入《上海县志》,并请旨兴建功德坊,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一则示以表彰,二则广为后世所垂范。”
陈猷闻言,全身倏地一震,一种受宠若惊之感油然升起。蓦然间,他的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全都涌了上来。
盛宣怀的一席话,可谓句句切中要害。不错,先人已死,其所作所为也已盖棺定论,但若能得到朝廷的嘉许,其名声事迹就能载入本籍,无论对于亡者还是生者,都是莫大的殊荣。
陈猷刚想点头,可蓦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他咬了咬牙:“杏荪,你的好意我不配承领。”
“这是为何?”盛宣怀与马建忠相视一眼。
“只因陈家……有我这个不肖子孙。”陈猷痛恨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盛宣怀、马建忠再次互望了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陈猷则腾的一声站起身,几步走入灵堂,跪在陈父的遗像前,哽噎道:“爹,儿子不孝!是我利欲熏心,使陈家蒙羞!是儿子不孝,以致让你的平生笃行不能载入本籍!”
盛宣怀、马建忠不约而同地起身走过去。
“我该死!我不配做陈家子孙!”陈猷跪在地上一边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耳光,一面泪流满面地哭诉。
“辉庭,你这是做什么?”盛宣怀、马建忠一左一右架起陈猷,“有什么话起来说。”
此时的陈猷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抽泣不停。
“到底怎么了?”盛宣怀急问道,“辉庭,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们跟我来。”陈猷止住了抽噎,对着二人说了一句,便踯躅着朝外面走去。
盛宣怀、马建忠迅速对视一眼,跟在陈猷的身后步出灵堂,直奔内宅走去。
陈家的内宅之中。
陈猷翻出担文给自己的那张1万5千两的支票,颤抖着递给盛宣怀,面色苍白地说:“这是担文给我的。”
盛宣怀接过看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声。马建忠看过之后,则证实了自己之前对陈猷的怀疑与推测完全正确,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和担文、斯米德合谋骗买商局。商局的暗约文本就是我交给担文的。”陈猷缓缓望向盛宣怀。
盛宣怀、马建忠相视一眼,都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中。
陈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我听信了担文的花言巧语,妄想以此来重新振兴门庭。谁曾想,就是我这个不肖子孙,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辱没了陈家的声誉,断送了陈氏一门被后世垂范的机会。你们说,我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死后又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家父及历代祖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马建忠轻叹了一声,“辉庭,人可以错一时,却绝不能一错到底。”
盛宣怀用手指了指桌上的支票说:“辉庭,你今天能把它拿出来,就足以证明你未曾泯灭良知。古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能将功补过,一切都来得及。”
“你的意思是……”陈猷皱了皱眉,“让我指认担文和斯米德。”
“不错!”马建忠在一旁说,“只要你肯亲口指认他们谋骗商局,我们一旦跟他们打起官司来,至少就能有五成获胜的把握。”
陈猷喃喃地说:“可所有物证都在他们手里,衙门又怎能只凭人证断案。唉,真是悔不该当初啊……”
盛宣怀看了看马建忠,屋里再次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马建忠眼睛一亮,似乎蓦然想到了什么,他急忙问陈猷:“辉庭,你既然已将商局的那份暗约交给了担文,那想必这底本就在担文的手里。只要我们禀请道台衙门,将他的律师行从上到下翻一遍,就一定能找到。只要找到这份合约,担文就是想不认账都不行。”
陈猷摇了摇头:“可现在的问题是——合约根本就不在担文的律师行。”
“那在哪里?”马建忠急问。
陈猷说:“汇丰银行。”
“怎么会在汇丰?”盛宣怀也诧异地望着陈猷。
陈猷解释道:“我那天偷听到担文和斯米德的谈话,担文为了保证合约的安全,把旗昌和他自己的,还有商局的那份暗约统统都放在了汇丰银行的什么,什么……保管箱里,说那里是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
马建忠失望地说:“要是这样就麻烦了。”
盛宣怀说:“不错。汇丰不同于普通的商家。要是强行搜查的话,不仅违反领事裁判权,弄不好还会闹出更大的争端。”
马建忠急道:“我明日便提请英国领事馆,争取能得到他们的协助。”
盛宣怀说:“对。不管怎样,都得试一试。”
“都怪我,都怪我!”陈猷再次自责起来。
“辉庭,你也不必自责了。”盛宣怀安慰道,“令尊入籍建坊的事,我仍会禀明中堂。不能让老人家的功德因你一时糊涂而不能广为流布。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杏荪,我,我……”陈猷望着盛宣怀,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必着急,办法总需慢慢地想。”盛宣怀站起身。
陈猷也起身嗫嚅着说:“杏荪、眉叔,真是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