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人在这里,就一直会有危险?”郑知非显得很不安。
龙普陀点点头:“寻常的雇主请不来会下‘符降’的降头师,而降头师本人更不敢轻易施展这种法术。”
“为什么?”
“一旦他的法术被破,他本人就会受到极大的伤害。”龙普陀放缓了语气。
“对不起,上师,佛寺本是清静之地,我不该让您卷入世间的恩怨是非。”郑知非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一样,赧然低下了头。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龙普陀淡淡一笑,“我并不是在责备你,若是他不离开,你们二个人的烦恼都会重重无尽,如织相锁。如是,则意欲置他于死地而不得之人的烦恼也会烈焰熏天。这些‘根本烦恼’一起,带动‘随烦恼’无尽,起心动念之间,便会造作滔天恶业。”
郑知非点点头,欲言又止。
龙普陀接着问道:“你认为,人生的本质是什么?”
郑知非轻声说:“您曾说过,诸受皆苦。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苦’字。”
龙普陀说:“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所求不得、怨憎相会、忧悲苦恼,实可谓众苦充满。”
“人生难道说……就真的没有半点乐可言吗?”郑知非紧蹙着双眉。
龙普陀缓缓地说:“苦乐不相舍离,乐受亦苦。乐不会独自存在,总是与苦纠缠不离。世人因饥寒而有保暖之乐,因别离而有重逢之乐。乐过之后,苦便接踵而至。其二,乐必依因缘而生,乐即是苦。试看,饱暖之乐必须依赖丰足之衣食,天伦之乐必依赖家亲眷属。既然其乐须依他而有,非自主自在,依他而起即是非乐。诸乐无常,本质是苦。世间之乐,时过即无,转瞬即灭。无常变易,不能常保。”
郑知非想了想:“可为什么世间之人却都在及时行乐,对您所说的这些苦视而不见呢?”
“人有乐生畏死,趋乐避苦的本性。拿‘死苦’来说,对死的畏惧,就像潜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盅虫。为了驱除对死的恐惧,人们不断地用情爱、玩乐这样的手段试图摆脱对死的焦虑,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郑知非轻轻点了点头。
“所有苦生,一切以爱欲为最。”龙普陀缓缓地说,“你想成为真正的修行人,真想摆脱人生之苦,就一定要断除五欲六尘、财色名食这些诱惑。要是也想和世间的普通人一样,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郑知非咬了咬嘴唇:“弟子该怎么做?恳请上师开示。”
“两木相磨,和合生火,若两木离散,火亦随灭。”龙普陀稍停了一下,“人身难得,当度生死。”
“弟子明白了。”
龙普陀继续说:“苦依于业,业依于结,而苦、业、结都无所依,以心性常净故。如是,当知一切诸法无有根本,都无所住。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你先去吧。”
“多谢上师开示,弟子告退。”郑知非深深施了一礼,脸上荡起一丝怅然若失的神色。然后恭敬地站起身,轻声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郑观应便趴在床头,从嘴里呕出一块肉筋。
“贤弟,感觉如何?”郑庆裕见此情形,忙一步跨至床边。
“郑观察,觉得怎样?”吕成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郑观应。
郑观应缓缓地说:“好多了。身心爽快,已无头晕目眩之感。”
郑知非略作迟疑,轻轻地把郑观应扶到枕头上:“上师说,郑大哥还要在这里静养一段时日,才可完全恢复。”
“没事就好。这次可多亏了龙普陀尊者。”郑庆裕的脸上浮起了安然的笑意。
郑观应充满感激地望向郑知非,语气极尽柔和地说:“知非,多谢你了。”
郑知非的心里一动,展颜一笑:“郑大哥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郑知非的这句话,不禁令郑观应一时语塞。
郑庆裕急忙搭话:“贤弟,你的身体刚刚康复,身边不能没人照顾。知非,我看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照顾你郑大哥吧。”
郑庆裕本以为妹妹会答应,没想到郑知非却说:“女眷留在寺院之中总是不便,我看还是吕大哥留下吧。”
郑庆裕闻言,不由怔了一下,郑观应似乎也没想到郑知非会拒绝,吕成更是觉得纳闷:郑观察性命垂危之时,郑姑娘不顾一切相救。双方明明都对对方心存好感,可为什么反而在可以把这份情感再升华到另一个层次的时候,郑姑娘居然退却了呢?
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郑知非的婉拒而显得有些尴尬。
郑庆裕偷着拉了一把吕成,吕成回过神,忙说:“是啊,郑大哥和知非姑娘忙了这么久,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储秀宫里,奕劻小心翼翼地向慈禧禀报着李鸿章的奏稿大意。
“李鸿章说,招商局售产换旗实是明卖暗托,是在战争期间依《万国公例》而采取的保护措施。”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慈禧手拿剪刀,正在修理着几案上摆放的一盆花。
奕劻说:“李鸿章说,两国交兵,眼下既无法保护商船,更无力赔偿损失,即使是假借他国之旗,也难保万无一失……”
慈禧停下手里的活计,冷笑一声:“笑话。堂堂天朝上邦怎么能连几艘商船都保护不了?”
“奴才也觉得李鸿章危言耸听。”奕劻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清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尽了。”
慈禧转过身:“他说没说,为什么这事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奕劻说:“他说,是为了严防泄密,唯恐被法国的细作探知真相,而对招商局大为不利。”
慈禧冷哼了一声:“严防泄密?他提防谁呀?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还会有人勾结法夷不成?”
奕劻马上见风使舵,露出一副慷慨激昂之态:“太后,这件事李鸿章未经具奏在先,现在不但强词狡辩还对朝廷妄加揣测,实属有违臣道……”
慈禧没等他把话说完,再次冷哼一声:“你上任这么久,李鸿章也没巴结过你?你是不是就想背后找点他的麻烦?”
奕劻见被慈禧说中心事,急忙掩饰道:“奴才不敢。”
慈禧一动不动地盯着奕劻,奕劻只觉得脊背之上的冷汗汩汩流出。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不迭地辩解说:“太后明鉴,奴才实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太后……”
“起来吧。”慈禧轻轻摆了一下手,缓缓说,“我想李鸿章还不至于会做出太出格的事。”
“太后圣明。”奕劻随声附和道。
“可话说回来,这件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他那些下属官吏在这里面捣没捣鬼,眼下还说不清楚。”慈禧话锋一转。
奕劻的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这位圣母皇太后也真不好打交道。顺着她说不行,逆着也不行。总理衙门的事,她不知道不行,大事小情都向她禀报,她还是不高兴……
想到这,奕劻只得硬着头皮说:“太后的意思是……”
“不管怎么说,招商局的船挂了洋人的旗于我大清总是颜面无光。”慈禧顿了顿,悠悠地说,“他不是说明售暗托吗?你告诉李鸿章,让他把招商局的轮船全都给我收回来,这个糊弄洋鬼子的把戏咱不玩了。”
“奴才遵旨。”奕劻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起慈禧的精明,“只要招商局按原价收回,那便证明此事千真万确,要是收不回来,那就足以说明李鸿章跟洋人之间有什么猫腻。”
慈禧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总署的差使不是你上上下下、跑跑颠颠就能处理好的,凡事一定要多用用心思。”
“太后教训得是,奴才记下了。”听慈禧这么一说,奕劻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金龙寺里,解除蛊毒的郑观应已经日渐康复。
这一日午后,郑观应走出寮房,他想向龙普陀当面答谢救命之恩。在打听到龙普陀正在藏经阁之后,他便信步朝那里走去。
藏经阁的二层,龙普陀端身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卷经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听见有人上楼,便轻轻地放下经书,恭敬地合上扉页。
郑观应见龙普陀正望向自己,赶忙恭敬地双手合十道:“晚辈是不是打扰尊者了?”
“先生太客气了,快请坐。”龙普陀也起身微笑还礼。
郑观应没有坐,而是在龙普陀面前跪倒,诚恳地说:“多谢尊者救命之恩。只恨晚辈无以为报。”
“万法因缘生,亦由因缘灭。”龙普陀把郑观应搀扶起来,“一切皆是因缘使然。不要将此事挂在心上。”
郑观应再次深施了一礼,随后坐下来请教道:“晚辈而立之年便开始修习道法,对符咒之术也略有涉猎。敢问尊者,那日救治晚辈之时所诵为何咒?居然能有起死回生之效。”
龙普陀淡淡一笑:“只要能一向专念,一心不乱,随意任持一咒皆可如此。”
郑观应惊诧地望着龙普陀:“真是匪夷所思。都说佛法博大精深,晚辈今日总算知道了。”
龙普陀说:“佛法之广博,穷尽数万亿劫亦言说不尽。常人只知拜佛求福,却不知诸佛如来应化世间乃是为了一大事因缘。”
“是何大事因缘?”
“世尊四十九年所说一切法,皆是为使众生解脱生死之苦,成就无上菩提。”龙普陀缓缓地说。
“解脱生死?”郑观应心有所疑,若有所思地说,“可是……”
“郑先生,人在一生当中最重要,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龙普陀似乎看出了郑观应心中的疑惑,微笑着问。
“这……”郑观应竟一时答不上来。不错!什么才是人生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呢?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命危脆,朝夕有变,无常宿对,卒至无期。”龙普陀停顿了一下,“世间万物,各类众生,皆悉无常。众生都免不了生、老、病、死,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烦恼悲苦。而世尊教给众生的恰恰就是从这些忧苦中解脱的办法。”
郑观应想了想说:“尊者,晚辈心中的确有个大疑问,还请您原谅晚辈的不敬之处。”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郑观应小心翼翼地问道:“尊者既提到佛陀是为了教授众生解脱生死的法门才应化在世间,可他又怎么证明依照他的方法,可以解决众生的这些苦恼呢?”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龙普陀的眸子就像看不见底的潭水一样深邃,“那么请问郑先生,道是恒常存在吗?道不会恒常存在吗?道既恒常而又不恒常吗?道非恒常非非恒常吗?”
“这……”郑观应顿时被龙普陀问得语塞。
龙普陀停了停,继续问:“世界有边际吗?世界无边际吗?世界有边际而又无边际吗?世界非有边际非无边际吗?生命即是自我吗?生命与自我并非同一吗?”
郑观应沉思片刻,竟然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他忙恭敬地说:“请尊者为晚辈开示。”
龙普陀问道:“你身中蛊毒,极感痛苦之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郑观应毫不迟疑地说:“自然是寻得解毒之人,拔除毒苦。”
龙普陀微微一笑:“先生为何不想先弄清这解毒之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如何?居住在东南还是西北?出身于何等种姓家庭?”
“这……”郑观应苦笑道,“晚辈若是等弄清这些疑问再来救治的话,恐怕早就毒发身亡了。”
“先生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更该知道,一切众生命,如电、旋火轮,如乾达婆城,速过不暂停。”龙普陀缓缓说,“世尊是觉悟了宇宙和人生真相的大导师。众生唯有谛信不疑,依教奉行,爱惜光阴,方可现生逃出三界火宅。”
郑观应说:“可若一味遁世不出,只顾自身,岂不有失修齐平治之道?”
“众生流转三界,苦无出期。自己尚未得度,还谈什么济世救人?”龙普陀意味深长地望着郑观应。
郑观应又问:“如何方能令自己得度?”
“放下。”
“放下?”
龙普陀缓缓点头:“放下五欲六尘,放下名闻利养,放下是非人我,放下贪嗔痴慢……如是而已。”
郑观应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龙普陀继续说:“一切有为法,无一真实。名利财色,皆为噬骨之毒。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如能借此假身以修真,从而脱离生死苦海,证入涅槃彼岸,方为真丈夫。”
“多谢尊者开示。晚辈知道了。”
“事成之后,我想得到招商局10%的股份。”陈猷轻描淡写地跟担文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担文面无表情地耸了一下肩:“您不觉得自己的胃口太大了吗?”
“这与你们拥有招商局之后获得的利益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陈猷不以为然地望着担文,“担文先生,您能找到我,这不得不让我佩服您的眼光。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马建忠亲手将合同的底稿交给我保管,而现在它就乖乖地躺在保险柜里,我随时都可以把它取出来。”
担文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陈猷继续说:“我还要提醒您,虽然这件事对我易如反掌,可要是没有我,你们想达成占有招商局的目的却难如登天。”
担文又思忖了片刻,终于开口说:“您的要求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要和斯米德商量一下。”
“您真是个爽快人。”陈猷调整了一下坐姿,“斯米德先生如果没有异议的话,我还要请你们二位亲手写一份保证书给我,这样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当然。”担文略一点头:“你把招商局的那份合同文本交给我的时候,我就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
“这恐怕不行。”陈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希望能先看到您的诚意。”
“您大可不必为此担忧……”担文向前探了探身体。
“请不必多说了,您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您和斯米德亲手签名的保证书;二、事先支付给我1万5千两保证金。”没等担文说完,陈猷已经站起身打断了对方,“所以,我希望在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尽快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
“陈先生……”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陈猷还是不给担文说话的机会,“不管你们这个计划最终能否达成,你们都要保证不能跟任何人透露——这份合同是我交给你们的。”
担文点头说:“这我能理解。”
“那我就期待您的好消息了。”陈猷极为绅士地朝担文笑了一下,随后迈步走出房门。
担文望着陈猷离开的背影,坐回到沙发上,沉默了片刻,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你好,请给我接旗昌洋行……”
上海怡和洋行。
“帕特森先生,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阿超讳莫如深地对帕特森说。
“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吧?”帕特森问道。
“绝对不会有任何纰漏。”阿超抿着嘴角,“阿林这个普通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没有人会记得。”
帕特森点头称赞道:“阿超,你真的很能干。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着升职的好消息吧。”
“谢谢您。”阿超略作停顿,“不过,有件事我还想跟您再确认一下。”
“什么事?”
阿超迟疑着问:“您真的确认我们要一次定购那么多的棉布吗?”
“怎么?”帕特森一怔,“难道我上次让你发给总部的电报你还没有发吗?”
“帕特森先生,我看这件事还是要慎重一些。”阿超直言不讳地说。
“谨慎是必要的,可这件事却一定要当机立断。”帕特森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些不满地说,“阿超,你难道不知道还有两个月就到了你们中国人的年关吗?家家办年货,穿新衣,这是约定俗成的事,你觉得我们不该趁这个时候大捞上一把吗?”
“可是,您没看最近的报纸吗?”阿超皱着眉头,“织布局要重新开工的消息几乎天天都有,我是担心一旦进了这么多的货,织布局再一开张,那咱的这些货不就全砸在手里了吗?”
帕特森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我早就知道织布局被烧成了什么模样。他们要想恢复生产,正常情况下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他们越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就越证明他们心虚。因为他们害怕我们趁着这个空当,去抢占他们的市场。”
阿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帕特森在地上走了几步,大声地强调:“更何况,我已经在给克锡先生的信里把这样做的原因讲得很清楚了,他也同意了。阿超,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即给总部发电——让他们尽快备货。”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阿超见帕特森如此固执己见,就放弃了坚持,躬了躬身子,转身离去。
“等一等!”帕特森忽然又叫住了阿超。
“您还有什么吩咐?”阿超听到帕特森的声音,重又停下脚步。
“阿超,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帕特森稍稍停顿了一下,“你从现在起,要时刻留意织布局那边的动向,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我明白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