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寿图听完朱极仁说明来意后,没等戴恒表态,就意味深长地冲着对方干笑道:“朱道,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可别介意。你们保险这行当赚钱可真是容易……保户出了险你们才管赔,要是安然无恙,你们便坐收渔利。说实在的,这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天灾人祸就偏偏让人赶上。”
“仲仁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朱极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前几年,招商局的‘福星号’被怡和的‘澳顺号’撞沉,要是没有保险,整个一年那可就白忙活了;再说最近,‘厚生号’在厦门附近触礁,我公司即从保费中提取7万余两进行赔付;上个月,‘江长号’又在汕头遭遇大风,损失大米数百吨,还是由我公司认赔。你想想,招商局要是没给船只投保,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龚寿图说:“织布局可不比招商局。招商局日日行船,遇上个触礁翻船,雷雨大风的也在所难免。他们花点保险费——划算。可我们不一样,这工厂、机器就摆在这,想动也动弹不了。总不能天上的星星掉下来,把它们给砸废了吧。”
朱极仁看了看戴恒和蔡鸿仪,就又对龚寿图苦口婆心地说:“常言说,水火无情。这保险就是未雨绸缪之举,不知几位是否还记得‘丁戊奇荒’,天津保生粥厂的那场大火?”
三人一听,面色不约而同地倏然一变。
说实话,就是当年的那场大火,不仅震撼了天津,震撼了紫禁城,更是震撼了全国。他们三个人又怎么能不知道?
就是这场火灾,上千人被活活烧死。1878年1月26日的《申报》曾这样描述了那宛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所有尚具人形之老妪、少妇、孩童、幼女,共收尸一千零十九口。尸均烧毁焦黑,其形残缺,俯伸不一。所完整者,大都皮绽骨枯,较常人缩小,上下衣裤毛发,一概无存。”
“一场大火让上千人丧命,损失粮食数万斤。此后,该粥厂一干委员便被中堂奏请朝廷,一并革职,永不叙用。津海关道黎兆棠、天津道刘秉琳也都受到惩处。”朱极仁的语调不免有些沉重,“诸位想想,当时粥厂要是保了险,在这场大祸中遭受的损失怎么说也会有所补偿,他们犯下的过错也总能免除些许吧。”
“朱道,你这话是何用意?”龚寿图闻言,语气一变,显得极为冷漠,“莫非你还想咒织布局再起一场大火不成?”
“仲仁兄误会了。”朱极仁显出一副委屈之态,“我只是想说,于无事时,要防微杜渐,保其险,以顾万全呐。”
“不用说了。我看你根本就没安好心。”龚寿图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回去告诉盛宣怀,别说织布局没着火,就是真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我也不会在他招商局办的公司买保险。”
“老太史,您看……”朱极仁一见龚寿图露出这副嘴脸,不由苦笑着望向戴恒。
戴恒尴尬地一笑,忙对蔡鸿仪使了一个眼色:“你们先下去,我和朱道单独商谈一下。”
蔡鸿仪会意,起身拽着龚寿图的胳膊出了房间。
龚寿图颇为不甘心,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冷哼道:“朱极仁,我告诉你。只要有我龚寿图在,织布局就绝不上你的破保险。你咒我织布局失火,你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朱极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既然人家误会自己的意思,他也不好再把保险的观念推销下去。于是,便也起身告辞。他冲戴恒深施一礼:“老太史,真是对不住,仲仁兄的确是误会我了,极仁绝无诅咒之意……”
戴恒摆摆手:“朱道的用意老夫怎会不知?仲仁就是一副直肠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朱极仁又是长长一叹。
“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虽身为总办,但保险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就说了算的。”戴恒起身相送,“不过,你回去告诉盛道,保险的事,让他不要急。待我说服了仲仁之后,什么事都好商议。”
“那就拜托老太史了。”
“哪里,哪里。”戴恒的嘴角显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招商、织布二局本是一家。一家人,自然不说两家话。”
上海。中国电报总局。
“轮船易帜之策虽是骇人听闻,但我还是钦佩眉叔的胆量。”经元善听盛宣怀叙述完马建忠的“瞒天过海”的计策之后,忍不住大加赞赏,“原本眼下的市面就疲惫不振,积弊难整,又加之中、法决裂,商船难以航运之时,只有这个法子才可既保局船无险,又不致因停运而使商局招致损失。”
“此计成败全在一个‘密’字。知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盛宣怀颇为担忧地说,“可怕就怕,局中那些不明就里的股东,他们一旦得知局产售于洋人,保不准要群起而滋事。法国细作遍布上海,倘若应对不妥,真相因此败露,就难免功亏一篑。”
经元善思忖片刻,鼓励盛宣怀道:“股东之事不足为虑。天下事全在人为,只要事定以后能收回局产,即使谣言四起,也可不攻自破。”
盛宣怀听经元善这么一说,便暗中下定了决心。
经元善继续说:“此事还是分为两步较为稳妥。一待眉叔与担文商洽之后,便立即向中堂禀报。”
盛宣怀听罢,眼中露出坚定的目光:“既然决定要唱这出戏,我们就定然要把它唱好。”
北宁失陷数日后,在天津海关税务司英籍德国人——德璀琳的斡旋下,法国海军舰长福禄诺抵达天津,与李鸿章商谈通商、撤兵等事宜。1884年4月17日,双方初步达成了一项协议。主要内容是:法国允许保全毗连北圻之中国南界;中国撤回北圻驻军;法国不向中国索偿赔款;中国同意其在越南南境开埠通商;约内不得有伤中国体面字样。史称“天津简约”。
广州。粤防大营。
“此天津合约,不过是法军的缓兵之计。”彭玉麟把总理衙门密寄过来的《天津简约》抄本递给郑观应,“要等三个月之后始行互议通商条陈,再行定妥合议,其包藏祸心,殊为叵测。”
郑观应接过简约,快速浏览了一遍说:“法夷贪婪成性,诡谲多端,此和议断不可为恃。”
彭玉麟略带些疑虑地说:“现在有传言,说暹罗要助法国以攻越南,不知是真是假?”
“职道初入军营之时与暹罗驻新加坡领事陈金钟便有书信往来。他密告职道:华民在其国者有数十万人,均念与我同宗之情,无不同仇敌忾,皆愿出力报效。”郑观应放下手里的简约文稿,“现在竟然有这样的传言,那职道这几日便启程去暹罗,一窥究竟。”
彭玉麟点头赞许:“好!兵贵精,不贵多。暹罗若无二心,只要能募得劲旅数千人,我军奇袭西贡之计就可大功告成。西贡一失,法军屯聚、转运之利便荡然无存,到时不战自退。”
郑观应说:“雪帅所言甚是。法国自咸丰九年夺取西贡,设总督镇抚其地。二十年来,表面上与邻邦交好,实际上却暗怀兼并之心。暹罗、缅甸各岛,不齐心合力抵抗,只能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如能幡然变计,同事中国,力御外侮,非独法国不足惧,就算英国也不敢小视他们。”
“南洋诸国之力的确不容小视。”彭玉麟点点头,然后问道,“陶斋,不知你此次的行程想怎样安排?”
郑观应答道:“职道想先到西贡,以探听法军的兵力部署,再到新加坡面晤陈金钟,然后赴暹罗面议合纵抗法事宜,最后再去金边、新州、广义、会安等处查探敌情。”
“好。”彭玉麟叮嘱道,“法军细作遍布西贡,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
“吕成!”彭玉麟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着帐外高喊了一声。
亲兵队长吕成身手敏捷的一闪而入,在彭玉麟面前躬身一揖,字正腔圆:“雪帅有何吩咐?”
“郑观察这几日便要赴南洋诸岛刺探敌情。从今日起,你就跟在他身边,负责他的起居安全。”彭玉麟吩咐道,“你要切记,视郑观察即为本部堂,本部堂与郑观察无二无别。”
“属下明白。”吕成答道。
彭玉麟站起身,沉声道:“此行郑观察若有半点损伤,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吕成单膝跪倒,信誓旦旦地说:“雪帅放心。小人纵是拼了性命也定会保郑观察安然无恙。”
郑观应忙起身拒绝道:“此举万万不可。雪帅,您的安危关系三军存亡,只有吕兄弟在您身边,职道才放心。”
彭玉麟摆摆手:“我半生戎马,知道临危之时如何自保。你不一样,刺探军情是凶险万分之事。吕成跟随我多年,以他的身手,万一你们遇到什么意外,总还是可以周旋一时,你就不必推辞了。”
郑观应略作迟疑,便对彭玉麟深施一礼:“职道多谢雪帅!”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更换他国国旗……”李鸿章听马建忠说完招商局轮船悬挂外国旗帜,以试图避开法国军舰劫夺的想法之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马建忠说:“局船既无铁甲舰护航,定将被法国兵船阻截。若将船只避泊于港口内,时间一久,船身机器必致伤损,一切养船经费更是支出巨大。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才可既保局船无险,又不影响正常航运。”
李鸿章沉吟道:“仅是假借他国之旗,我看也断难蒙骗法国人。只需稍加盘查,就难免不被他们找出破绽。”
“中堂请放宽心。”马建忠苦笑了一下,“为了让外人看起来这事就跟真的一样,我们得在这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开演之前,先唱上一出‘明售暗托’的桥段。”
李鸿章的眼睛一亮,不禁追问道:“怎么个‘明售暗托’?”
马建忠说:“将招商局表面上售与一家外国洋行,而暗中与其另立密约,声明此举只是名义上出售,其实权仍然操自我手。”
李鸿章瞬间就明白了马建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与对方订立一明一暗两份合约。表面上看,招商局是售给了这家洋行,而实际上,双方却以暗约为准,也就是说,招商局还是归我所有?”
“正是如此。”马建忠用力点点头,“只要我们和这家洋行对暗约之事守口如瓶,招商局真正归谁所有,外人就永远都无从得知。只有如此,才可既保局船不被侵夺,商局也可正常营业。”
“这个法子虽是稳妥。”李鸿章略带些担心地说,“可就怕朝中的闲言碎语,说此举有失国威呀!”
马建忠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反问道:“这些人也不想想,难道只有我们的船真被法兵夺去就足张国体、大展国威了?”
李鸿章兀自沉默不语。
马建忠劝道:“一旦真出了事,就不仅是有损颜面那么简单了。越南分局的军米被法兵扣押之事,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吗?”
“言之有理。”李鸿章眉头一舒,再次嘱咐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件事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密之又密。不管假售与哪家洋行,都务必与其详立密约,相与隐讳,竭力保护,一艘船都不能出事。”
“卑职明白。”
李鸿章又想了想:“既然是真戏假唱,就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其中之假。所以,不仅要对商局股东隐瞒真相,即便对南洋、对朝廷也要有所保留。”
“卑职知道其中的分寸。”马建忠答道。
“你和杏荪就细节之处再妥善商议,这件事,我总觉得今后的罗乱恐怕小不了。”李鸿章还是显得很不放心,言语之中似乎预示着什么。
马建忠听懂了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他苦笑了一下:“只要商局的船能照常载货,其他的事卑职都不担心。”
李鸿章目视着马建忠,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海汇丰银行。
“太好了,中国军队被打得大败,法国兵已经攻占了谅山。”嘉谟伦兴高采烈地对着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帕特森说,“法国国债在欧洲市场已经疯涨了30%,我们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克锡先生当初的决策是多么的正确呀。”
帕特森仿佛没有听到嘉莫伦说的话,只是望着茶几上的酒杯发呆。
“嘿!我的朋友,难道你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吗?”嘉谟伦对帕特森的表现不免有些诧异。
“不,我一直在听。”帕特森歉意地耸了耸肩。
嘉谟伦关切地说:“你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位很好的医生给你。”
帕特森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有克锡先生的英明决策,再加上怡和、汇丰默契的配合,不仅击垮了胡雪岩的金融帝国,也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中国商人尝尽了现银短缺的苦头,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嘉谟伦紧盯着帕特森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
“怎么会呢?”帕特森下意识地移了一下目光。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嘉谟伦站起身,坐到离帕特森更近一些的沙发上,“当然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的话,我也绝不会勉强。”
“我不是想向你故意隐瞒什么。”帕特森略作思忖,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是我们洋行自己的事,我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
嘉谟伦似乎很理解对方的心情,他语重心长地说:“我非常赞赏中国人的一句话,朋友之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帕特森感激地望了一眼嘉谟伦,放下酒杯缓缓地说:“这件事怪就怪我那个愚蠢的前任——约翰逊。”
嘉谟伦拿起酒瓶,重又往帕特森的空杯里倒上酒。
帕特森继续说:“他见棉布生意在上海大行其市,结果就大量地囤积,想趁着中国人过新年的机会狠狠捞上一笔。”
“我们用机器织出的布质优价廉,就算加上运费与关税也要比中国手工织出的布便宜,况且,中国人在过新年时都要做新衣服,这也正是布匹售卖的大好时机……”嘉谟伦略带困惑地望着帕特森,“从这两点来看,约翰逊的想法并没有错。”
“可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帕特森喝了一大口酒。
“噢?”
“一切都处在变化之中,当时织布局还正在筹建。”帕特森坐直了身体,放下酒杯,“可现在它已经营业了,他们从美国聘请工程师,机器清一色的美国制造,就地取材,就地生产,我们原来的低成本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再加上他们生产的布在品质上跟我们从英国进口的布已经没什么分别,现在中国商号根本就不再购买我们的棉布了。截至这个月底,我们棉布的生意才做了不到3千两。”
“现在的库存还剩下多少?”嘉谟伦关切地问。
“你知道约翰逊这个傻瓜当初囤积了多少吗?”帕特森说话的语调不由提高了几分,“至少七八十万两。”
“他的确是太贪心了。”听了这个数字之后,嘉谟伦也不禁暗自吃惊。
“这么多的棉布在库房里堆积如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帕特森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如果运回英国,那我们的运费,以及曾经缴纳过的关税、保险费,就全都白白打了水漂。而且这么多的库存,英国总行也一定不知道该怎么消化。我现在是上海分行的经理,他们当然不会再去埋怨约翰逊,而只会把这笔账记到我的头上。”
嘉谟伦说:“那就只能降价处理了。”
“这绝对不行。”帕特森的脸色一片肃然,“我计算过,如果降到比织布局的价格还低的话,就算卖光了存货,至少也要亏上30%。我不想在上海没做出任何业绩,反而让克锡先生先见识了我的无能。我想让克锡先生和董事们看到我与约翰逊的不同,我要让他们相信,只有我,才是担任上海分行经理的最佳人选。”
嘉谟伦听帕特森把话说完,面色凝重地想了半晌说:“既然这两条路都行不通的话,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难道我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帕特森疑惑地望着对方。
“当然。”嘉谟伦的嘴角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其实,约翰逊也并非一无是处。”
“噢?”
“你应该学习他的长处。”
“他还有长处?”
“我建议你回去好好查一查怡和的档案。”嘉谟伦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帕特森,“看看那里面是怎么记载贵行的‘澳顺号’轮船和招商局的‘福星号’相撞的事件。”
帕特森的表情错愕,他一时没明白嘉谟伦为什么会对他说一件与解决自己眼前难题毫不相关的事情上。
“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应该会在里面找到你所需要借鉴的东西。”嘉谟伦走到窗前,先是朝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严肃地说,“当有些东西不能被为我所用的时候,就要想尽办法毁了它。”
担文的律师行里,马建忠和陈猷正在就招商局“明售暗托”的事再次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