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离开村庄的时候如释重负,相信家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他认为,或许在离开之后,亲人们还得庆祝一番。
爹妈要庆幸:本来家里就不富裕,大狗还没结婚生子,再来个二狗,我老两口子还不累死。
大狗要庆幸:本来家里就不富裕,我还没娶上媳妇,再来个比我帅的弟弟,那我岂不打一辈子光棍?
从进入长庆楼的那一刻起,他就与世界断绝了联系,潜心切肉专注雕花,不问江湖世事。他从没回家探亲,亲人也从未来探望他,就连送他进入长庆楼的七舅姥爷,在完成任务之后,也从未露面。
天堂,不需要美酒美食美女。这个充满尿骚气的船舱,就是王二狗的天堂。
因为,王二狗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还能如此惬意。
没有工作的繁忙,没有亲人的压力,没有杨驮、徐天德的聒噪,甚至不用去想衣食住行等生活问题。
在下船之前,不用为任何事操心——有些事情,比如公羊开心的死活,到了扬州再去考虑也不迟。
他的脑子是这么想的,可心却不安分。五天里,公羊开心、灰袍人、孙有才、庄樵、青龙帮,还有天上人间的邀月……这半个月里遇见的所有人,发生的一切事情,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频频闪过,他有时候灵光一现,却永远抓不住那个闪光点。
但他注意到了一个人,缩在船舱对面角落里一个年级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王二狗上船时,那人便已经缩在角落里了。若不是他一天换一个坐姿,王二狗或许会认为他早已经死了。
他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眼眶水肿严重,让人都快看不见他的眼睛。衣服又脏又破,与他相比,天天跟在杨驮后面的那群丐帮小喽啰都算穿得体面的。
和王二狗一样,他也坐在船舱中五天没挪地方。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只有船靠岸的时候,才会坐直,竖起耳朵,听艄公喊出船到了哪里,然后便又埋头大睡。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若无事,就是天堂。或许他也把这船舱当成天堂罢。
“朋友?你听说过明尊吗?”
五天来,第一次有人找王二狗说话。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旁边,尖耳猴腮,脸上黑瘦得像难民一样,只是一双圆眼殷切的盯着他的脸。这人之前没见过,应该是在盱眙上的船。
王二狗没搭理他,又合上了眼。
“朋友,我看你印堂青黑,这是罪孽深重之相,恰好我们明尊能拯救你!”
王二狗没说话,但做出来一个“滚”的口型。他没睁眼,听到了船舱里一群人的哄笑。显然,很多人都在围观。
“朋友……”这人不离不弃,“明尊是万能的神,你如果相信明尊,就会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王二狗再度睁开眼:“我杀过上千头猪,罪过够下几十次地狱了。去年有个和尚跟我说,我杀一百头猪,来世就要被猪杀死一百次,杀一千头猪,以后就得被猪杀死一千次。他劝我罢手,否则佛祖菩萨也救不了我。请问,西方佛祖都救不了我,你们家明尊怎么救?”
男人面色凝重起来:“可以的。只要你信,就能得到解救。”
“可问题是,我若不杀,总有人要去杀,与其让别人来世被猪杀死,我还不如替别人杀了,这样他人可以少受些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被猪杀,谁被猪杀,你说,我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既杀猪,也救了人,那这笔债该咋算?”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明尊不管你犯了多大的罪,他都可以拯救你的!我们的明尊和西方的佛祖,东方的玉帝,海底的龙王,地府的阎罗,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早已经成了好朋友,他一句话,你在地府的罪过就消干净了!”
王二狗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并不像开玩笑。
“你咋知道?”
“我肯定知道!”他拍了拍胸脯,“我是明尊的使者,有时候明尊老人家参加聚会,我也在旁的。”
王二狗心中好笑:“原来你们的神每天就是去四处攒局,到处提高神际关系,总是靠一些人情世故取巧卖乖,依我看来,没什么真本事。”
“你不信明尊?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难道是你们这个攒局之神让你来的?”
“对了,可见你还是有些悟性……不,不是攒局之神,是万能的明尊!”
“他想吃猪肉?还是想看西瓜雕花?”
那人讳莫如深的一笑:“明尊让我捎话给你。”
“承蒙看得起!明尊要你捎什么屁?”
“他老人家说……”他眼神中闪出一丝狡黠,仿佛没听出王二狗的恶意:“迷途的公羊,唯有他能解救。”
王二狗浑身一震。
他不是轻易表现情绪的人,他的身体并不想震动,可是船在震动。
艄公喊道:“撞船啦!有艘大船撞上我们啦……哎?大王饶命!”
船板上人声嘈杂,有尖叫,有哭泣,有求饶,有祈祷;船舱里的人不明就里,也跟着四处奔走,仿佛商船马上就要沉没了一样。
可是船里一滴水都没进。
船舱中只有三个人像是被钉子楔进了船板,纹丝不动的坐着——王二狗,自称明尊使者的中年瘦猴子,还有王二狗斜对面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船板山有人吼道:我们只是来抓个贼,与他人无关,抓完就走,大家配合!
又有个人接道:大哥,咱们不就是贼么?
第三个人说:净放屁,现在咱办的是正经差事,拿的是再干净不过的劳动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