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布瓦家举行的宴会,城里多少有点地位的人都会来。对在宅邸里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事关脸面和身份的大事。
管家在大厅中忙着最后确认饮料的提供和休息的座位是否都安排妥当,他的妻子正在厨房忙着制作着最花费时间的甜点,他的儿子担任起了通报的任务,此刻正站在门口绞尽脑汁记忆宾客名单,以防当他嘹亮的声音向屋内的人告知时,却把来宾的名字弄错了。
当迪布瓦爵士得意洋洋的回到家,告诉管家他成功的拿下了瑟露的时候,管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满怀歉意的对爵士说,因为邀请瑟露无望,他已经邀请了往年曾途径这个座城市的另一支吉普赛车队,他们正好在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大概两三天就能过来,正好能在宴会前赶到。
迪布瓦爵士有些惊讶和疑惑,但很快就想起来,是他说过,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于是他决定,两边都请,如果节目重复大不了安排瑟露占卜就是了,反正吉普赛人都很擅长算命。
这件事情就这么被放到了脑后、迪布瓦爵士家族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好几个世代,拥有大片的田顷和好几个收益不错的码头,每天迪布瓦爵士都必须阅读许多码头管理者写给他的报告,整理收益,隔那么一段时间还得去农场看看,督促佃农,毕竟自家生产的麦子也算是周边地域的名产。
好几天后,管家问到是否要给已经修好的曼陀铃琴配一个有美丽装饰的琴箱时,他才想起来他邀请了一个吉普赛女人在宴会上表演的事。然后着急晃着急忙的让管家赶快去找那个吉普赛女人,免得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幸好,她还没走。回来报告的管家说,因为她最近没有了乐器,所以都在有乐手逗留的酒馆演唱,没有去集市了。但她并没有固定在特定酒馆表演,因此最近只要临近她出现的时间,小城的几家酒馆都会爆场,大家都在赌她会出现在哪一家;然后,当她一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跑到那家酒馆去,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有人甚至干脆撬开窗户站在外面听。
管家的老友所开的酒馆,有幸迎来了瑟露两次的表演,那两天,门都被挤掉了。
迪布瓦爵士越来越觉得自己邀请了瑟露是个明智的决定。
日月轮转,举行宴会的日子转眼便到了跟前。这天中午刚过,瑟露为了取琴,提前一步到达了爵士的大宅。听到了管家通报的迪布瓦爵士拿起那把存放着曼陀铃的牛皮箱,欣喜地赶到门厅里,亲手将修复如初的曼陀铃还给了她。
瑟露从爵士手中接过牛皮箱,有些疑惑。她打开箱子,看到了陈放在天鹅绒布面上的琴,抬起头向着爵士露出了感激的微笑;然后又仔细的看了看,取出来抱在怀中试弹了一下后,瞪大了双眼,似乎惊讶于修复的完美度,但仅仅一瞬后,她又以一种夹杂着犹豫的试探语气问道。
“我听闻您邀请了另一宗族的乐手们,请问我是否……”
“当然!你不需要担心!我们迪布瓦家重视信誉和约定,不会因为邀请重复了就擅自更改之前的约定的!你的歌声是至宝,能够在自己家中享受是一种幸福,请你务必在宴会上献唱一曲,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也能够展示给大家吉普赛的神秘预知力量。”
迪布瓦爵士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吉普赛女人,觉得自己的回答非常完美。他见过很多这种人,以欲擒故纵的手段来稳固自己的所得,甚至更进一步的试图获取更高的利益。
但他彻底误会了吉普赛女人的意思,对方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放弃似的浅叹了一口气。
就修复的曼陀铃道谢后,女人抱着琴离开了门厅,在仆人的引导下前往厨房旁边的小院子等候宴会的开始。在那里所有为宴会服务的人都能够相互照应,而且有时候还能够从厨娘手里得到点额外的食物填填肚子。
迪布瓦爵士从未如此挫败过,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会跟他讨价还价,毕竟自己除了她之外还邀请了别人来,又额外增加了她的工作量。事实上就算她不开口,爵士也准备好了翻倍的酬劳支付给她,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治好儿子风寒的那个杜兰德,在首都学医的所有开支都是他负担呢!不过他救了一条人命,作为受益人家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对方什么都没说,而且有种其实并不想赚他的钱的表现。
如果这是抬价的手段,她应该在离开之前就提出来才对。因为取了琴之后,再见面就是在宴会上了,她不可能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这么失礼的事情;而一旦表演完毕,要给多少钱的主动权就到了自己手上,她再如何要求都不可能了,不如说如果闹过分了,反而一分钱拿不到还会被打出去。
但她真的是什么都没要求就走了……所以她是真的不想表演?
“随风飘流的人……”
既然是随风飘流,又怎么会留下痕迹呢?真是奇怪的话。
迪布瓦爵士选择忽略想不明白的问题,转身回了书房。
还有工作要处理呢!
刚回到书房不久,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大人,不好了,楼下出事了。”
迪布瓦爵士皱起眉头,等着管家继续说明。但似乎这个问题对于管家来说也是个从未经历的难题。
“……重复邀请的那对吉普赛乐队也来了,但是他们现在在门厅里闹起来了,看样子似乎是有什么不能表演的问题……这件事小人力有不逮,还请大人出面。”
不能表演?又来?这群吉普赛人怎么回事?
有些恼火地回到大堂,迪布瓦爵士看到一群衣着还算得体的吉普赛人拿着各自的乐器站在门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恐惧的看着连接门厅走廊的另一端。
管家提前两步下了长阶梯站在左扶手边,余光确认迪布瓦爵士整理好了衣着,立刻走进门厅,清了清嗓子。
“尊贵的迪布瓦爵士到!”
门厅里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了迪布瓦爵士身上,然后他们彼此又开始交头接耳,很快的,一个年龄稍长的吉普赛人作为代表走出来,向着他鞠了一躬。
“尊贵的老爷,我们无意冒犯。”
“我理解。”迪布瓦爵士试图理解他别扭的文法,“我的管家说你们对于表演与否有意见?”
“尊贵的老爷,我们并不是对您有意见,当然也不是酬劳的问题。而是……您从未提过还邀请了别人。”
好吧,又是一样的问题。
“她是近段时间出现在城里的歌者,歌声美妙无比,我希望能够听到前所未有的音乐才会请你们也来,我相信你们会有很好的合作,不是吗?”
迪布瓦爵士摆出高压姿态,在告诉这些吉普赛人,在这里自己才是主导者之外,也有些强迫性的要求他们接受共演者的存在。
但是对方似乎并不买账。
“尊贵的老爷,难道就没有别的宗族告诉过您有关她的事情么?”
嗯?打算攻击竞争者来获得优势?
见迪布瓦爵士没反应,这个代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人的白色头发,野兽的金色眼睛……虽然我之前从未见过,但她和宗族之间通报的一样,是“极至不详”!”
出现了一个超出迪布瓦爵士理解范围的词语。
“什么意思?”
“我们不说,尊贵的老爷,我们绝不会将已被驱逐出族群的人的事情传说,这都是有理由的。”代表有些激动,深呼吸了一口气,“请老爷明察,有这个女人在的地方,我们绝不会停留,就此告退。老爷您自己小心吧。”
正说着,瑟露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应该是听到了关于她的讨论。她看上去面无血色,哪怕是天生黝黑的皮肤也没能掩饰这一点。
“你们不用离开,我走就是了。”
“不!你的恶名已经为全部同胞所知,和你停留在同一个城市是自杀行为!”不仅仅是代表,包括他周围的人,看到瑟露走出来都退了一步,看起来是真的很怕她。
“如果早知道你在这个城市,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过来!”
瑟露的脸似乎又白了几分,迪布瓦爵士有些看不下去了。
“够了!你们身为同胞,为什么要逼迫她?将她驱逐也就罢了,意外相遇就算不想交流,也可以选择无视,为什么一定要逼她离开?”
“不,尊贵的老爷,不是我们逼迫她。”代表恐慌的解释道,“我们本以为她还没来得及在这个城市播撒不幸,但没有想到您的心里已经被种下了种子……我对此表示遗憾,只因不幸必然会在未来降临。”
这句话如同一个信号,所有同族群的吉普赛人都拿起了自己的东西,转身从还开着的大门鱼贯而出。
“请您原谅,尊贵的老爷。看情况我们必须离开了。最后奉劝您一句,为了您和周围人的安全,还是将她赶走的好。或许在幸运之神的眷顾下,不幸的种子不会发芽。”
说完鞠了一躬,这名吉普赛人跟随在同族的身后,一同离开了迪布瓦大宅。
尽管心情很不爽快,迪布瓦爵士还是示意管家跟上去,给他们一些路途补助,免得又后续问题。
转头,他发现瑟露依然还站在原地,双眼虚焦,似乎随时会昏倒。
“瑟露小姐?”
她惊愕地颤抖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啊……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那么我也……”
“不不不,你现在的状况很糟糕。”迪布瓦爵士觉得,这个女孩很有可能在走出他家门的同时就昏倒在路上,“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在宴会开始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瑟露惊讶的抬起头对上了爵士的眼睛,确认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或者客套之后,几乎哭出来。
“您都已经知道我是‘不详’的……”
“那是他们所说的,目前为止我并没发现你有任何不详,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轻信他人。我看到就是一个相貌比较突出的女士,有着令人羡慕的歌声,和平和谦逊的态度。这些都是值得赞叹的优点。”
他扶着瑟露的肩膀向大堂的长阶梯走去,管家也已完成主人交待的善后工作,回到了宅邸内。
“给瑟露小姐安排一间休息的房间,让她能够在宴会开始前好好休息、梳洗打扮一番。”
管家浅浅点头,立刻引领着瑟露向楼上走去。
走到半途时,瑟露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非常郑重地对迪布瓦爵士说了一句话。
“感谢您的信任,爵士老爷。我发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不留下遗祸的。”
迪布瓦爵士笑了笑,把这当作是一个感谢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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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迪布瓦大宅从门厅花园到楼廊厅堂都灯火通明,在依靠蜡烛、火把和炭盆取亮的时代,能够将宅邸照亮到如此程度,必定富甲一方,由此可见迪布瓦爵士的财力之雄厚。
管家的儿子换上了笔挺的正装,这是他父亲年轻时穿过的;他的母亲、管家的妻子、宅邸的厨娘,正领着两个帮厨在厨房里做最后确认;至于管家本人,则在餐厅布置用餐席位。
宴会的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是宾客到场,这时大家会在大厅里自由的走动、交流,和认识的人打招呼,或者在他人的介绍下认识新的朋友;当时间差不多,爵士会领着他的独生子从长阶梯上露面,以东道主身份和所有宾客打招呼,并且向地位较高的客人或这次宴会的主客致以问候;然后,才会由管家进入厅堂,邀请客人入餐席就坐。
用餐前的小活动,显然不适合瑟露那种一开口就震惊全场的表演,所以在管家的安排下,在用餐前的空档,在厅堂的一扇东方风格的屏风后,给瑟露安排了占卜席,给打完了招呼又没什么好聊的客人一个消磨时间的去处。
瑟露在下午所经历的事情,其实厨娘是知道的。她不仅看到了她的爵士主人和那帮吉普赛人的争执,和对瑟露的维护,还看到了管家离开、主人赶来之前,那帮吉普赛人对瑟露的恶语相向。
她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一个柔弱又沉默的女孩子被一帮男人如此辱骂,事实上她觉得那帮男人随时会动手打人,但似乎又有什么他们所恐惧的东西,使得他们不仅没有打女孩,反而在发觉自己距离瑟露有些近了的时候,会立刻退回去。
对,恐惧。厨娘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些男人眼里透露出的,就是恐惧。
但是一个连反驳都不敢,就差没昏过去了的女孩子,到底有哪里可怕?
后来,她听说爵士担心瑟露的身体状况,特地让丈夫给她安排了一间房间休息。厨娘硬是在准备宴会餐食的间隙给女孩子做了一些可口又美味的食物,打算让儿子给他送过去。结果儿子怎么叫都没回应,反倒是路过的少爷听见了,主动接过了餐盘送过去。
父子俩都是好人,真是难得!厨娘对于自己能够在这么有身份又有教养的家族里服务,觉得无比自豪。
刚确认好每一份餐盘的摆放和上桌顺序,厨房的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人。
“哦,瑟露!你舒服些了么?”
“嗯……谢谢您。”
厨娘迎上去,仔细端详着女孩的表情和眼睛,看到她确实不再紧绷着脸,眼睛也没有无措的闪动,知道这个女孩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就好!宴会就快开始了,你也要过去了吧?来,先把这块干酪吃了,喝杯葡萄酒,醒醒神!”
“谢谢……非常感谢您……”
瑟露接过厨娘热情塞给她的食物,坐在置物台一角吃了起来,厨娘在一边满足的看着。
她特别喜欢这个女孩儿。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就听过她的歌声,虽然她听说吉普赛人是不信奉上帝的异教徒,但她相信那绝对是因为他们从不将对上帝的敬爱浮于口舌。听过瑟露的歌就会明白,她的心中怀抱着感恩和尊敬,这比任何信仰都值得。
食物的量其实很少,但瑟露还是细嚼慢咽吃了相当长的时间,厨娘一边欣慰于她珍视粮食的态度,一边觉得自己的手艺能被如此的尊敬,实在是极大的喜悦。
但最终,垫肚子的小点心还是吃完了。瑟露站起身,向厨娘道过谢后,拢了拢头发,便离开了厨房,去了走廊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厅堂。
没过多久,厨娘就听到了儿子高亢的声音喊着到场宾客的名字。
“伊瓦丽丝特·苏皮亚特小姐、伊萨琳·苏皮亚特小姐,及马蒂厄先生到!”
“皮恩先生及其皮恩夫人到!”
“瓦尔沃·迪泰特爵士到!”
“毕高牧师阁下到!”
听到第四次报名的时候,丈夫就从传菜的侧门走了进来,催促自己赶快准备上菜,毕竟不能直接把做菜的炉子直接搬进餐厅。
慌慌张张的忙了一会儿之后,回到厨房,换上了上菜专用的干净外袍时,厨娘听到了儿子通报主人家入场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宾客,达杜·巴蒂斯特·德·迪布瓦从男爵,及其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