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王府东北角修有一明华居,高墙红壁之内,有蜿蜒曲折的通道去往各处,道旁栽种槐榆,绿树成荫,风走过,带来的是一阵清凉。
筑有一僻荷塘小院,名唤“清浠”。映日荷花,接天莲叶,塘子里一茎茎白荷长得洁净宜人,朵朵绿色确实容易让人注意到,亭亭玉立的连片荷叶、姿态各异的白色荷花,以及一条条白鱼红鲤游窜水泥之里嘻乐,只为了觅那夏日的快乐。
塘内有一小叶木舟,一位蛾眉高髻的美艳贵妇,衣着纱衫长裙,悠闲自得地在其中享受触碰可到的一阵夏凉。虽然手里没有摘有一朵美丽的白荷来爱惜,但却拥有一塘子的夏日荷韵,在妇人心里快乐着。
廊道上,另一位貌美的女人头插松石宝玉,身穿浅紫色纱衫,白地披肩上绣有一只彩色飞鹤,至肩后向前胸垂落。只见其神态高贵,气语雍容,正在和刚刚来到这里的沐易寒交谈。
听着沐易寒忽然欢快的声音响开,女人手拈丝巾,开口说道,“要不要我吩咐小侍女去你大伯在那里的亭子通传一声?”
“自然是极好!”沐易寒对眼前的女人微微施了个谢礼,“玟姐姐,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这个被唤作玟姐姐的女人,吩咐旁边低着头的小侍婢几句,然后回应沐易寒道,“来晴姐姐这久了,也该回‘憬芳阁’了。”
忽想起一个物品,从怀里摸出一环晶莹剔透的湛蓝镯子,沐易寒道:玟姐姐,你瞧这个好不好?它可是精瑛海石制成的,特别适合你!”
靖玟接过,随手戴在腕上,立感冰凉沁肌,又见上面雕刻的符篆铭纹精美别致,定有心意,心中十分欢喜,笑靥如花道:“这个么……还算马马虎虎吧,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憬芳阁来找我,我随时欢迎你!”
“哦,我知道了!”沐易寒站到一边,心头却是蓦尔剧跳,仿佛有着别的意思,“我们下次见,玟姐姐。”
离开的小侍婢回来了,玟姐姐微笑致意,“希望日后,我能可以常见四少爷!”
“会的,一定会的。”
沐易寒看着她的离开,松了口气,做人要交际真难,关系得好好疏通。动身起步,沐易寒走去荷塘旁的一座亭子,那里有他要找的人——他的大伯。
荷花池塘中,一池子的清凉都比不了木舟里的人脸上的淡淡笑容,如果木舟里的人对这些寻常之物能笑出声来,或许会有十座这样的避暑庭院落成,这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她喜欢。
池塘里的一切一切,都如醉人芳醇一般着迷,但他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也是很清楚:她也在看同样的风景。看着这幅美景隐隐衬托着她的美丽,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有感而发,挥动手里的狼毫笔,婺源龙尾砚台沾上墨,在洁白的澄心堂纸上,挥写着一个个气势开张,雄伟端庄的正楷——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骨力如石壁劲松秀发,字体正圆转流走溢美。
一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蜀锦做成的长袍,上面用金色的丝线刺绣出精美的图纹,看到那长袍上刺绣,是一条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赤龍,龙目精神得像在凝视着你。
男人英武非凡的面孔,刷得一丝不苟的背头,浑圆的眼睛隐隐有种威重的魄力,让人看了会惶惶不安,存在的压抑感会让身体变得僵硬。
这可能就是气场的恐怖迫力,一个沐王府掌权人——沐纯璟的气场!
沐易寒上了亭子,见大伯正在纸上挥写着书法便没有出声,又趁闲留意周围,该服侍候命的一丛下人仆役都被遣散去了。
“哟!怎么,”沐纯璟拿起笔迹未干的墨宝观看,将笔放回笔架,出声问道,“就连我都快半年没见到的沐四少爷,今天怎么有闲来你晴姨这里啊?”
“大伯,你就别说笑我了,这半年里我不是忙着吗?”沐易寒解释道,神色恭顺,话语带有对亲人的平稳、尊重,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家里的迎春宴。
眼睛在动,沐易寒见到大伯纸张上面的字,钩若屈金,点似坠石,而笔圆且体方,锋芒内敛又气宇轩昂,意境深长让人想到许多,着实是一幅佳品,以自己现在小成的功底,还是写不出来这样的方圆兼备还能劲险峭拔的字出来。
颇有所思,沐纯璟收起,看着这位自己都见不得的“稀客”,稍有温和的语气说道,“你这小子,说吧,你是来寻我又是所为何事啊?”
他心里自然是明白的,要是无事,这个臭小子连明华居的大门都不知道在哪进出呢!
真应了那句“无事不登三宝殿”,沐易寒心想,当即说道,“大伯,我的确有事来找你,想和你讨论一下。”
“喔,”沐纯璟还是略有吃惊,“是什么?”
他相信自己还是了解这个侄儿一些的,或许是自己处理家族内外事情太多,所以平时与他没有太多交流,但他在下人收集汇报回来的消息中时不时听得到,沐易寒日子里都是喜欢自己解决事情的,至于做得好不好,就另一回事了。
是什么事让你找我呢?沐纯璟有了些许好奇,道,“说吧,是什么事啊!”
沐易寒笑了下,“没什么,我就是对自己的婚姻,现在有些迷茫。”
“哦,为什么?”沐纯璟没有笑,接着道,“你现在不过才17岁,想这些终究还是早了点,现在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做的吗?那以后的事,你现在想得再多又有何用?”
“如果是要我以后面对的妻子,只是由家族或者是大伯,一一筛选而决定的,而我却只能选择接受,那我娶的不是利益联姻的完全不认识的人吗?这为什么要以后才想?”
憋得久了,也该来一小发牢骚了。沐易寒情绪激动了,话语的声音没有得到控制,在沐府主面前大了些,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沐纯璟脸色没有流露出生气,可一身如影随形的不怒而威的气息散开来,整个气氛乍然间变了,空气多了几分凝重。沉着一腔硬气,慢慢对沐易寒道,
“不为什么,只因为这,这里是大陆的沐王府,你是沐王府的四少爷,更是族中的新一代,你就要知道为这个家族的发展,以及关系自己的利益而明理着想,岂可任由自个决定!儿戏吗?
至于联姻一事,现在你的婚姻尚未在族内决议,还是将来再提这些事吧!”
“将来?不就是过个三五七年再安排吗?”沐易寒不在乎了,耍起了性子,“我不要这样的,我不要接受。”
听着沐易寒话语里的脾气,沐纯璟沉默地看着在荷花里泛舟,若隐若现的晴芸,背对着沐易寒,让他看到自己背脊的挺拔和决议的果断。
半会过后,转回身对有些消沉的沐易寒道,“联姻一事,家族之内,无人不是,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沐易寒对家族这样的做法有了一种无奈的痛苦,很是纠结着,说道,“难不成,大伯年轻时就没有喜欢上过一个人吗?就没有为她与家族争论过吗?”
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沐纯璟是第一次被他这样问,想到了刚才来府的琬应腾,他是带着沐易寒的婚约对象,他的女儿——琬倩来到这里的。
该是这小子开始和那个琬氏小姐,有了一定的感情了,但对沐易寒的问题,心里多少已经有些失望,或许是之前期待过高而导致的落差。
沐纯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你刚才说的话,真的给我一种悲哀。你应该知道,你的妻子不仅仅是你的伴侣,还是你的外源支撑,她需要相当的身份与出身,才能成为你的贤内助。
若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即使相爱十年,也不会帮得了你,在沐王府的逐流竞争中,你必须知道,感情不能算得上生命。
不过,你还是个年轻人啊,年轻还是多走些路好。你真的在沐王府久了太年轻了,有点事看得太重要了,这是可以让你吃到亏的。”
“大伯,我…”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年龄,也或者是缺乏深刻的认识,真的是太年轻了吗?沐易寒没有把“已经17岁了”的话说出来,是啊,17岁的人,在大伯眼里又能有多大啊!
多大的孩子在亲辈的心里,永远还是那个看到大的孩子……
“大伯,没有什么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就,就先行离去。”沐易寒眼神黯然失色,欲言又止得说不了什么话语,心里还是有许多的想法,可是说出来就在大伯面前显得幼嫩,不够成熟。
“不在这里,和晴姨一起吃个饭,再回去吗?”沐纯璟说,平静地看着沐易寒,想这个侄子现在是年轻的,但也胜在年轻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成长起来。
“不了,”沐易寒拒绝了其中隐藏起来的好意,“下次,等到下次我再和大伯一起,就在这里吃个家常饭!”
这孩子,脑瓜子蛮机灵,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沐纯璟心里还是蛮高兴的,把手里的墨宝放置一边。
见过了许多人,沐纯璟看待沐易寒的心智并不是很特别的那一种,但在他看来的发现,这个侄子更多的,是富有理性的自主思考。
长长的走道里,沐易寒走路远去的背影,似乎能给沐纯璟看到什么熟悉的感觉,尽管并不是一个样子的亲切,只是很像,看起来的感觉很像……
“真像真像…”
沐纯璟不由感慨了,真的像极了曾经的那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渐渐变化了,自己开始很容易念想回往日的情景,往事的人,在回忆的时光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那样。
悄悄来到沐纯璟侧旁的晴芸,星眸湛似秋水,顾盼间风情万千,附近了他的耳边说着话,白藕般的双手也没有闲着,“你觉得,是像谁呢?”
先是一阵沉默……
“……像那个离开了的人。”
沐纯璟回过神来,愁闷的思绪让她轻轻的一个贴身拥抱,随意消去,双手握住晴芸环抱自己的双臂,很是依恋的样子,脸上的刚毅气息仿佛没曾有过。
“哦,是‘他’吗?
你现在要抓多久才放手呢?”晴芸把头倚靠在沐纯璟背上,问道,心里有些害怕,此刻的温情会流走得更快,尽管这个夏天他都待在这里。
“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沐纯璟没有松开,满满的幸福洋溢在脸上,“我不打算在你这里放手,想做一件一辈子在你这里不放手的事!”
“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刻,”眼睛里有许多情愫,晴芸婉言慢语道,“都不算一辈子,不算,一辈子的……”
“这不小半辈子我们走过来了吗?”沐纯璟是没有看到晴芸眼里闪闪的泪光,因为足够了解自己,所以可以能对她承诺什么,很平常但心里明白并决定要做到地说,“我们会一起白头到老的,相信我,你会是九嵩域里最幸福的人!”
真的会是这样的吗?晴芸心里想的是“说的是一辈子!”现在不知道将来的事,沐纯璟说的话让她很感动,也对以后的日子迷茫了,幸福能支撑他们走得多远、多久?
要是可以道一声“谢谢”就能回报沐王府主人对自己的情意,晴芸想道上九次,还有一次,让自己记着,谢谢是道不出最后一口的。
年轻的时候,晴芸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桩婚姻是可以这么复杂的,还以为一个人做的好就行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是自己做的好是不够的。
“你要相信我!”沐纯璟续道。
即便不在晴芸身边,沐纯璟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静静做着自己事的她,当自己为家族的烦心事,而忙活得很累很累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让他全身放心依靠的地方——就只有这里,能见着凌晨还为他的到来而亮着的几盏灯火。
当沐纯璟歇息的时候,眼睛总是望着静浠院的方向,即使是看不到的,因为那里有个傻傻的女人,不知道是否有还在等他归去。
遇见她,是很幸运的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就算晚了点时间……
松下手,沐纯璟转过身,再次握紧温度未散的手,硕大的手掌能给晴芸一种亲切的安全感。
“年轻时,我多等了那时候的一分钟,因为那一分钟我记得了你,这是事实,改变不了。时间过去你我也追不回来,那时的一分钟,到现在的三十年,我是老了点,头发白了些,可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初见如水,现在还是!”
听着他说,晴芸想起以前的一时以为,一分钟很快就会过去,没料到其实是可以很长的,那一天的他指着天空跟自己说,他说会因为那一分钟而永远记住我,那时候还觉得很动听……但现在……
停靠在亭子旁的木舟,随着塘子的水微微荡摆,一个人哽咽的声音在传,另一个人搂着怀里的人,低头在耳边叙说着什么,幸得四下真的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