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顶的空气很新鲜,白云笼罩起山头,容易让人云霄天外。
晴空澄碧,几缕淡淡的云絮静静地飘浮在天边,令人无端生出一种寂寥之感。
老婆婆趴伏在亭沿的石栏杆上,怔怔地盯着寺庙明亮的金顶,一片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九嵩街市的雨后热闹。
轻轻地风奏,潇潇雨歇,花开花落鸟鸣起,远处有一阵牛羊咩咩的叫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凌乱的犬吠,该是山间的牧羊人没管好。
经堂内,一众清一色的僧侣们嘴里虔诚诵读经文、大型法器持续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年份久远,这家寺庙沉淀出一种岁月留香的陈旧感,老婆婆摸着墙面上的斑斑点点,感觉时间已经很久了……
老婆婆在寺中转悠着,迎面而见的光头僧人都有礼,耳朵可以听得到——“喃呒阿弥陀佛”。
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络绎不绝,前来烧香的香客,他们的一张张写着沧桑、静宜,抑或是安详的面孔,仿佛与自己一样。
老婆婆依旧深信心中有着自己的信仰,会是人生的一件好事,毕竟信仰也是一种支托,信仰的太阳升起了,就不会很快下山,它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
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
了知人生中的一些悲喜得失,皆为自然天道,不会长久,也不会短暂,尽皆如此。
毋须过于执着,念念不忘,必有回望。
“不知道老头子现在怎么样了……”老婆婆看得久了,竟有点出神了,好像看到了他朝自己走来。
一处山泉,泉面岩石对坐着两个人,四周是大树高丛,繁茂非常。
一位是披袈裟的老僧,另一位是穿长衫的老爷子。
老僧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缓,像极了旁边涌动泉口的山泉,淙淙而鸣动。
他的目光注视着老爷子,个中的眼神沉着有定,说着大道至简的禅语,眼神含有无尽包容。
芸芸众生皆平等,老僧将之视为慈悲,也算对我佛慈悲的一种坚持。
老僧耐心倾听着,由老爷子诉说着自己,无论老爷子说出什么问题,老僧都是不厌其烦地开明他,循循交流。
一抹浅笑,老爷子与一个出家人,探讨着最近事情上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
到了现在的年纪,不仅仅是不逾矩,老爷子深深知道,老僧不同于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大道理智慧,足以帮助现在困惑的他,渡过自己的心障,破除无名坚持的执念。
“我们已经活了比常人要久,”老僧出声道,“不过我依旧没有成为一尊普照众生的活佛,更多的时候,也只是一个能你随意聊聊的老朋友。”
“已是足矣,”老爷子哈了一口气,神色像是疲倦了,动嘴说着,“现在还能见得着你,足矣,足矣……”
老僧举起了带来的茶盏,说了,“医生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
会以一笑,老爷子笑了笑,“你已经另类的成佛了,那样的入境……”
茶是祁红,老僧最喜欢清饮,这样可以品味茶中隽永香气。在啜饮一口后,老僧道,“不要太过执著于过去,因为有的事情是必然的,你一直不懂得,所以一直不得安宁。”
老爷子抿嘴不语,他想起了一个老僧曾经说过的故事,现在故事的脉络,在记忆里还是清晰的:
…………
明觉寺来了一个小和尚,他负责清扫寺院落叶,每天要很多的时间才能扫完偌大的寺院。
有香客对他说:“你打扫前用力摇树,把落叶统统摇下来,明天就不用打扫了。”
小和尚觉得很对,就高兴地照办了,可第二天院子里如往日一样满地落叶。入定思虑,小和尚恍然大悟,无论今天再怎么用力,明天的落叶还是会飘下来的。
又过了许多天了,小和尚独坐寺前门口,郁闷不语,他的师兄弟也不去理会他。
一直有在意他的住持,今天又看到了他,自也不语,微笑着引领一众弟子走到寺门口。
门口所对的地方,是一片美丽的自然。
住持不语,怀抱阳光,闭起目盘膝而坐,调缓鼻息出入,打坐于温和的柔光之中,融汇一身。
身旁的弟子们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弥漫着一股生气,发绿的草芽,双飞的云雀,以及蔚蓝的晴空。
被挤到一边的小和尚同样留意住持,住持正在一如既往地打坐,虽然不在殿宇之中,但内心一样可以空无一切。
过了一个上午,住持才起来,还是不说一句话,一个召回的手势,让一众弟子先行回到寺内。
待众弟子已入寺门,剩余两人。其中的住持突然跨前一步,轻掩上了两扇木门,把迷糊的小和尚关在了寺门外。
小和尚不明白住持的意旨,径直坐在门前,依旧是纳闷不语。
时间过得好快,天色一个转眼间就暗了下来,浓重的雾气,笼罩住博山的山顶,那山林山溪、鸟语花声也在小和尚心里慢慢地淡了。
这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住持在寺门前朗声叫他的名字——洐明。
住持问:“外边怎么样了呢?”
洐明答上:“全黑了,一切都在黑暗里。”
住持上前道,“还有呢?难道已经没有了吗?”
“嗯,什么也没了。”洐明轻声回答。
“不,”住持摸在小和尚的头,“一切都还在,只不过形式变了,天亮了就会好了。”
小和尚在话语里幡然醒悟,明白了住持的深意,这些天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很快一扫而空。
人生往往如此,有的人活得很黯然,并不是因为他的生活中没有春光,而是暗淡的心境,早已把所有朝向春光的窗户悄然关上。
……
“洐明啊,”老爷子道,“我会懂的,我很快就要离开,去寻找最后的安宁,就像曾经的你,在这里得到了安宁……”
“哦?”性情温和的洐明笑了笑,“随你,随你,反正命不久矣,还能做得了多少呢?”
也是希望着的老爷子,道,“事情还是得做,做完了我就能安宁了!”
想到了往后,黑袍覆身的他……老僧看久了现在的他,白发苍苍,衣着长衫,一个寻常巷陌的孤独老人,普通得平凡……
……
风在间歇性地吹过,辽阔蔚蓝的蓝天下,风吹过蜿蜒崎岖的山脊,险峻山峰让云雾缭绕上。
一户庄园座落在半山。庄园内静静的,都能听得到掠过去的余音,树荫行道,花木葱笼,草坪一片绿油油,鲜嫩欲滴。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在望远处的山峰,可能是在看连绵不断的山峰,正被白茫茫的一片云雾缠着……
“我不甘平庸,是因为不愿面对失败。那你说我是成功了还是失败着?”
老人用他那勉强半睁的眼睛,侧过头看着推轮椅的人,不温不冷的语气,像在下最后的命令,严肃且迫急。
“成功,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的成功!”推轮椅的人是个男子,没有僵硬的面容,嘴角上扬的笑意和语气都像在恭贺着老人。
“是吗?”老人回过头,眼望远处山峰上飞跃过的黑鹰,那英姿勃发的飞翔令老人心里一惊,有如一石粒砸入一潭死海,荡起几波水圈,可很快恢复回寂静,一切如初的寻常。
在这男子眼里更有种敬畏和仰慕的感觉,而对象是眼中的老人,一位已经风烛残年的消瘦老人。
原来长满了的花白鬓发,现在也掉落得差不多了,身体动作慢到只有坐在轮椅上活动,老了眼睛就不好,而男子却在之前对视时才知道,老人的眼神是随时间越发黯淡无光,空洞的无力让男子唏嘘,却只能藏在自己心里伤感,不能对老人说。
两个人无声无语地在一起。
老人目眺远方的白山,仿佛在了却一件没完成的事情那般的专注;男子伫立着自己,嚅动的嘴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能感觉到老人生命力的流失,自己在身边却无力帮得上,心底里一声声叹息在回响,敲击着自己的无力……
男子默默地看着老人,联想起了过去,那些浮动的画面或许只是一句话,
——初见时,他未老去,一切都好;到现在,我已成熟,一切变了。
“罗杰,”老人忽然冒出句话,“接下来,【东州殿】就只有靠你了,(yue)说明他还很年轻,还得依仗你的扶持。”
他已经习惯被拜托,男子笑了笑,脸上带走一些伤感的情绪,“是,我会努力帮忙‘少东主’的!
过几天,我就请他回来,流浪在外面这么久,我相信他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
“好,那我就我放心了,可以放心,”老人合闭上眼睛,心里已经解脱了许多,“帮我拿件衣物来,这里有点冷了。”
“嗯,我这就去。”
男子松开轮椅的推手,心里就涌动上一种莫名的不安,虽然不可言喻,却给人一种恐惧,令心强烈不安的恐惧。
待男子转身离开后,老人叹过一口气,“原来,成功的我,终究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啊……”
天气变化得很快,刮起了一股寒风,吹得人十根手指会冰冷。
男子为老人盖好一件貂绒后,紧紧握着老人的手,脸颊上流过两行泪线。
老人此时的睡姿安详得很,如同一个风尘仆仆的旅途者寻求到梦乡一般,可现在的老人不是解乏去累,而男子握着的一双大手已经开始冷了,是从内传来的,让外的温暖冷到了。
一个寒风呼啸的日子里,一个老人走了,走得好像是在近乎悄悄无生息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