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的大雪似乎都没怎么停过，那路面上覆盖着的厚实雪层即便是被人扫除干净，又会在一刻钟内重新覆上齐膝高的白雪。
农家谚语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搁在今时今日，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下田春种的农家子反倒觉得这是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纵然是开春后气温适宜的宛州地界，在今年依旧是冷的不行；即便是靠近淮水城的稻田，那些早早培育好的禾苗也会在泥水中冻死；更不要提那些远离淮水且星星点点散落在郊外、深山中的稻田了。
往日便已然青黄不接，如今大雪封门；再支付过税收后，仅余下过冬口粮的农家子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会在冻死之前被活活饿死的场景，往日灵验的农家俗语以及前人经验也早已失去了意义，对大雪停止、气温回升看不到丁点希望的农家子，只好舍了家中祖辈相传的农田，拖家带口去往临近的城镇打零工，求得一线生机。
其中比周遭城镇富裕的淮水城变成了难民们首选的生存地。
淮水城主李少俊今日依旧站在了城头，先前身后那一大班子官吏如今也像是栽种在泥水中的禾苗一般十不存一，但李少俊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本就是贬官的他，如今才刚一上任便遇如此灾年，且不说朝堂在州府找不到替罪羊，难道这州府沭都的那群酒囊饭袋还不知道拿他这个毫无根基的贬官开刀吗？
树倒猢狲散便是说的这个道理，况且，他李少俊还不是什么大树。
城下，门口的士卒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拒马摆在大门口，站在拒马之后的士卒朝着拒马外的人群举着锋利的戈矛，身上也穿着铁甲；而拒马的那一头则是衣衫破旧，面色被冻得铁青的难民。
拒绝难民入城的主意可不是李少俊的主意，而是他手下那群官吏私自做出的决策。
他这个被架空的‘城主’如今已经是按在条凳上的年猪，只等着气温回升，道路畅通之时，那朝堂派下来调查灾情的采风使砍在头上的一刀。
李少俊曾经也是一个官运亨通的京官。虽然算不得什么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但终究是有些作为的干吏，但在那丢块石头都可以砸到几只三品官位大王八的京畿，李少俊这个从四品的芝麻官还真算不得什么厉害，只能说是看不到前路也没有前路。
李少俊也想骑鹤上扬州、官拜一品，但这从四品的官位已经是没有后台靠山的他所能做最大的官了；他想去赌，赌自己在夺嫡一事中站对了位置，但世事无常，这一赌非但没有博出个精彩人生，反倒是将其全身的精气神消磨殆尽。
官居三品，左迁宛州淮水城任城主一职。
这便是帝武对于他们这些十分‘能干’的人的奖励。
一生了无所望。便是李少俊心里所想，所以他才会放任叶友文继续独大，淮水候马踏州城、手下私自夺权。
再乱一点！再乱一点！！去死！你们都该死！！
李少俊心头生出强烈的自毁年头，他看这天地的一切都是那般丑陋，他恨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可耻官吏，他恨不得一刀一刀将他看到的一切活物分割切裂。
狂怒的念头如同魔鬼一般蚀咬着李少俊的心头，就在他理智的那跟弦即将绷断之时，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
“小民参见大人！”
李少俊心头猛然腾起一股怒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不卑不亢的干吏，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这种中气十足的样子，触景伤情，使得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痛苦的记忆。
很快平复了一下心境，转过身去时，狰狞的面目也很快的还原成了往日古井无波的模样。
“你是何人？”李少俊淡淡的道。
“小民是淮水城外一小村私塾讲师，如今大雪封门，是特地来城主大人手底下讨口饭吃的。”站在李少俊跟前的是一位身着竹青色交领长衫的青年男子。
“讨口饭吃？那我且问你：可有功名？可有官身？可有人举荐？”
李少俊觉着有些好笑，姑且不说民众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架空，单论在城门口布设拒马一事，自己便与淮水城外的难民站在了对立面上，自然不会有人来投奔；再说自己已然是一座将倾的破船，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上船？
“小民是丹生十年的举人，因为妄议白文广一事而被先帝撸去了官身，而举荐之人则是没有，小民是毛遂自荐。”青年男子笑眯眯的说道。
“你倒是运气好，只是被掳夺官身；想当年白文广一案可是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就连几位那几位被赐予免死丹书的代印郎也是被株连九族。”
“小民父亲在州府还有几分薄面，便打通关节，假借一死囚之名活了下来。”青年男子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似乎说的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之事。
“你说的倒有几分轻松！当年那件案子可不是一点薄面便可以遮掩过去的！九州上下谁敢冒着文帝籍的怒火救下一个小城举子？”李少俊虽然失去了斗志，但并不意味这他傻；当年的事他可是亲眼看到过的，这人真的以为随便捏造来历便可以骗过自己，未免也太过天真。
“小民孟浪，妄图欺瞒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治小人的罪。”青年男子嘴上说着恕罪之词，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直至最后，那上扬的嘴角倒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切开一般咧到了耳根处，紧绷的肌肉挤压的青年男子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细缝，整张脸看起来分外恐怖。
“哼！”李少俊冷冷的看了青年男子一眼，就要转过身去望着远方发呆。
“还请大人听完小民所要说的话，再做决定也不迟。”青年男子揉了揉挂着诡异微笑的脸，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若是记得没错的话，大人应该参与了夺嫡一事被贬到这里来的吧？”
“你什么意思？”李少俊止住转身的势头，面色阴沉似水，语气亦是生硬无比，而背身后的双手也是有意无意的捏动起来。
“大人不要着急，也不要动手，您贵为三品大官，又是在青叶书屋获得的夫子举荐，想来养气功夫也当得起这三品大官的位置，”青年侧着脑袋，呆呆的叙说着，“我们都知道，大人来到这小小的淮水城，是荒废了一身才学；也知道大人此刻是面临着死亡威胁；我们也有心帮助大人渡过难关，只是不知道大人有没有意愿？”
“意愿？李某从不和鬼祟之辈谈意愿。”李少俊面露轻蔑，身上的内力翻腾不止，大有一言不合就出手的意思。
“不不不！我们可不是鬼祟之辈，只是一群落魄的孤魂野鬼，与大人谈论，也只是央求大人在渡过难关后，可以出手扶持一下。”青年男子放正脑袋，哭丧着脸，带着些许哭腔道。
“渡过难关有什么用？李某想回元城，你们可以帮到我吗？”李少俊不屑的笑道，话说到这，李少俊认为自己大概猜到了对方和对方身后靠山的身份，心中存了戏弄对方这群不正常的遗老遗少的念头。
“嗯……大人提出了这般要求，比之我们提出可以给予的答复还是有些难度，但若是大人肯答应我们完成条件后便出手扶持，我们会尽全力施为，帮助大人完成心愿。”青年男子擦干了泪珠，通红着双眼，带着些许怒意说道。
“你们可以助我回元城？”李少俊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神色忽喜忽怒的怪人竟敢开下如此海口，心中一边对自己说着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心头还是怀着忐忑的问出声来。
“可以。”青年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你们可以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便捏造来历；谁敢保证，你说的不是骗我的？”李少俊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似乎马上就要从喉间跳出来一般。
“大人无需着急，只管答应便是，就算是骗你的，我们这群孤魂野鬼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名不副实且即将身死的城主的空头答复。”青年又扬起了嘴角，重新恢复成那副怪异的笑脸。
“你们可不要骗我！若是李某希望破灭，就算是身死之前，也要杀了你们这帮遗老遗少陪葬！”李少俊威胁道。
“请务必相信我们！”青年回答道。
对于身为从三品高手的李少俊发出的威胁，似乎于青年而言不过是一句最普通不过的问候。
青年得到了李少军的答复，转身便朝着城墙下走去，现在是时候替李少俊解决掉燃眉之急，展示自身的实力，使李少俊真正的信心他们有这个能力助其重回元城。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该如何同你们联系？”李少俊大声问道，他看着那个竹青色的声音即将消失在拐角处，心中生出了调查一番的念头。
“大人，不妨叫我……狂生！”那个竹青色的身影只是略微的顿了顿，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李少俊呆呆的看着那处拐角，喃喃出声。
刺骨的冷风吹过，卷起的不仅仅只是大片大片的雪花还有那细不可闻的“狂生”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