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再次看到易添的时候,他已经和上次有很大不同了。
饭桌上,最后到来的他走进包房的时候,我就明显感觉到——苍老。相比起两年前的易添,现在的他,神情和衣着都显现出备受摧残的样子。
这个形象,我想易添在无数次照镜子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自己不曾提起。衰老与岁月狼狈为奸,没人提及,却时时刻刻潜伏在那里。它沾沾自喜,就像蛰伏的毒蛇,没有人能够洞察和抓住它,而等到你松懈你麻痹,或者进入睡梦的时候,它就会悄无声息钻进你的被窝爬上你的脸庞。
易添今年二十五岁。
依稀记得年轻时候的易添,总是爱依靠哗众取宠的方式吸引大家的注意。而现在他更宁愿一个人瘫坐在自己的角落,冷眼看着周围喧闹的朋友。
有些事情未免来得太早,犹如生命在快进,从二十三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两年时光里,就已经把原来的面庞改变了。这不在于说他经历多少事,而是他选择用怎么样的方式去经历。
尽管两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稍纵即逝,是最青春的岁月,可是这个时候的衰老反而显得尤为震惊。麻木和疲惫慢慢席卷他的面容,目光变得无神,表情也越发僵化,额头满是皱纹——这比同龄人来说,更老了几个台阶,相比两年前更是天差地别,唯一可以辨识的,是那模糊不清的轮廓。
噢,他不过二十五岁。
即便是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开始饮酒和抽烟,面容也提前显露出中年人的样子,酒精和尼古丁可以证明这一点。它们目睹了易添两年前郁郁葱葱的眼神和现在荒烟蔓草般的目光,它们可以把任何人杀死,破碎,可是很显然它们仍然对易添身体的改造有着浓厚的兴趣,易添也变得摆脱不了它们,这是一种奇怪的斯德哥尔摩群候症。
他变得神经衰弱,长期失眠,做噩梦,仿佛被套上了紧箍咒,一旦闭上眼,昔日的画面就会一帧一帧地回闪。他曾经尝试在自己记忆清晰的时候,写几段曾经的岁月,或者曾经的人,却一行也写不出来。一旦写下去,虽然文思如泉涌,可是就是无法起头。当一切历历在目的时候,反而不知道从何下手。直到记忆开始模糊,他才委托我把这段往事写下来。
可是我不打算讲述他沉溺于酒精与香烟的故事——这也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毕竟它们只能改变外表。我想写的,是一个决定,以及由它所带来的生活。
这是未曾意料的。
那么就把时间定格在两年前,那一年,易添二十三岁。
重庆四月阴霾的天空下,温度已经开始慢慢回升,到处挺拔的都是高大的写字楼。下午两点半,某家国营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张初犁,趁值班经理还在打盹偷偷地打着电话。
“喂,大哥。”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听得出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张初犁口中的大哥虽然毕业已经一年但是仍然每天过的都是美国时间,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打扮好后混迹于各种夜场和舞裙之间。
用当下流行词语中的“潮男”来形容就再贴切不过了,他很成功地让自己魁梧的身形和时下最风靡的中性美感结合在一起,通常都是五分裤加开衫配条围巾的打扮,偶尔带个帽子,LOGO都会彰显出来。
大哥说:“嗯……什么事……啊……我还没睡醒!”
张初犁说:“二哥要出国你知道吧?”
大哥说:“昨天不是才说了吗?”
张初犁说:“他今天面试完了就回来,晚上八点到重庆,你说我们要不要给二哥接接风?”
就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他们口中的二哥,易添,正独自一人坐在二十三楼的等候室里,旁边是一帮互相不认识但都要参加面试的陌生人。
此刻他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远眺出去,弯曲和笔直的公路纵横交错,如同人生之路,有些是你想走的有些是你必须走的,可是走错了就是你不得不走的。
对于他来说,选择去德国就是后者。
一个坐在圆桌左边的男生神秘地看着所有人,压着声音,说:“你们APS准备得如何?”
这个男生扶了扶眼镜,如同一个即将展开演说的革命者,对着整个圆桌的人眨眨眼睛,他似乎看到了所期望的其他人的无助的眼神,仿佛已经准备好了抛头颅洒热血,把自己的理念和思想撒播出去。
年纪轻轻却少年白,但是还是掩盖不住他满满的自信,典型的小学初中补习班,高中三年书里钻,考上大学成为某个村、某个镇,再不济某条街道或者某栋楼的第一个考上某名牌大学的优良学生。
一般这样的学生都聪明到心眼里去了。
他接着灌输紧张的气氛,说:“我这次是二审了,上次运气不好,遇到了‘不过老太太’,这次运气不会这么差了。”
果不其然,其他人更紧张了,都纷纷觉得自己会遇到那个老太太一般。
他环顾场面,是他希望的气氛,接着说:“而且,我听我朋友说,现在去德国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了,APS难度和限制也相应地越来越苛刻了,名额也在减少,不知道这次可以过几个呢。”
少年白男生的演说完毕,在座的不少人就愈发紧张了,三三两两议论开来。
门打开了,所有人全部忐忑不安地安静下来。
“易添先生?”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德国中年男子走进来低头盯着名单大声念道。
易添即使站起来也只能看到他的一半脸。不,没有一半。
这突如其来的点名,给其他人一种压迫感。
易添站起身,习惯性对着反光的玻璃照了照:一米七八的个头,剃了个时下比较流行的斜刘海,架了副眼镜,略显斯文。
一起被叫走的还有那个少年白同学。
易添被关在三平方米不到的隔间里,这仿佛是一口很深的井,坐落在原始未经开发的犹如毛发一般茂密的丛林里,周围满是荆棘和野草。不知名的野生动物不断沿着腐朽的边缘爬进爬出。而易添此刻,就端坐在里面,上面散落下来微弱的光芒,面前是一张英文考卷,五道关于专业的问题。
还没读明白第一道题,易添就听到隔壁男生轻呼一声“简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易添听到,紧接着是主考官签字笔洗洗刷刷的声音。
每次APS审核通过率是基本固定的,如果别人没考好的话,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
可是这套卷子对易添来说一点都不简单,高中不懂事谈恋爱,大学谈恋爱不懂事就是他的真实生活写照。
高中的时候,易添曾经在宿舍住过。那时候就读的算是市里一所比较有名的学校,除了成绩特别拔尖的就只有有权有势的家庭子女才能入读。宿舍矗立在学校的中央,对面就是教学楼。宿舍楼一楼是偌大的食堂,有一间小卖部。宿舍楼和教学楼中间是一个微型花园,一到夜里就会有许多的野猫在里面厮混,叫声甚至到了深夜还是连绵不断。然后就是教学楼,老师的办公室跟教室离得很近,不过到了周末的时候,里面几乎就没什么人。有时候门没锁好,门闩轻轻一拉就可以打开,易添的初吻就是在办公室里发生的。对方是一个心智很成熟的女孩,早在初中时期就看遍了张爱玲等人的文集。而向易添表白便是给他写了封信,结尾处用清秀的笔迹描了一遍张爱玲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吗?”
她从根本上改变了易添的人生轨迹,教会他抽烟,教会他唱歌,教会他看课本以外的书籍,教会他接吻。易添第一次明白抽烟不是吸进去吐出来而是要把烟气吞进肺里,第一次明白唱歌不是用喉咙而是要用胸腔发声,第一次明白接吻原来不是简单的闭着眼睛绷着嘴而是要把舌头塞进对方的嘴里。教学楼左边有个操场,绿色的草皮上从来都不缺少散步的学生。操场边缘处则是围墙,让人感叹的是,围墙全部是玻璃做的,可以透过它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附近小区的灯火,远处的霓虹灯,酒吧的招牌,还有飞驰往来的车灯。也许,这就是和监狱的唯一区别。
寝室除了易添自己,还有四个人,都是属于努力学习的类型,这开始让变化中的易添叫苦不迭。寝室要求每周整理内务,同时熄灯后禁止使用手机和吃东西。每天晚上易添开始和不同的朋友翻出学校不高不低的围墙,然后到门外不远的地方吃烧烤,喝酒。偶尔查寝比较严格的时候,他们只能躲在厕所里面,收听深夜广播,时不时打个电话过去骚扰。一到白天,自然就无精打采,只能打瞌睡。
而此刻,眼前五道大题他会的只有两道。不自觉的,耳边又想起走前一天酒桌上三哥的话。
“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弄明白你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毅力为了一个女人,要加入这个极端高危且弱势的群体。你我都知道这个群体在如今的国内是怎样的待遇。往大了说如今的海归比咱的毛还多,各大事业单位早过了对各类鸟语人才求贤若渴的时代。亲友同学朋友也早就对留洋见怪不怪。当然我明白你决不是为装才加入这支艰苦的队伍。”
三哥顿了顿,把手中半杯酒一股脑喝了下去,接着说:“往小了说当今的国民已经将看成了富(官)二代的同义词。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在痛骂并意淫着这个群体是何等恶心,拿着爹妈贪污受贿或者作奸犯科得来的几个臭钱成天瞎显摆。”
大哥也附和着说:“就是,你坐上了四轮儿的机器都统称宝马,身旁但凡有个雌性的生物都统称外国尤物。除非全裸出镜否则浑身都是一水儿的名牌。你的生活就是开着豪车压扁每条马路,坐在五至七星级的酒店喝喝红酒抽抽雪茄。”
说到这儿,易添和在座的几个兄弟都乐不可支,三哥的口才的的确确是从小跟老师斗嘴就练出来了的。
易添所读的小学,整个校园就像一个动物园:孩子们背的书包上文着各种动物,当然还有美少女、圣斗士、葫芦娃,但是最多的还是那些拟人化的动物。
这是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
易添走上讲台,介绍自己,说:“我叫易添,爸爸姓易,因为我有个哥哥,家里又添了一个,所以叫易添。”
下面开始嘈杂起来,说:“那怎么不叫二天?”
如果他哥哥还活着,现在孩子也不小了。
张初犁走上讲台,说:“我叫张初犁,因为我是我爸爸妈妈第一次耕耘的结果,所以叫这个名字。”
顿时全班都惊讶了,对一年级的孩子来说,“耕耘”这个词语就像GRE英文对于大学英文四级,全场惊讶之余,只有班主任在暗暗讪笑。
回忆到这儿先小结一下,三哥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一下,说:“可是,我想我和你所有为数不多的朋友及兄弟姐妹们都知道:很多如你一样的的生活大概是平凡且苦逼的。各类外国叫兽恐怕不会轻易让你学到你想要的东西,尽管你全神贯注,手脑并用。有的是成群结队的老毛子成天想着如何歼灭中国留学党,可不是每个华人都能像BruceLee一样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为此也许你要耐着性子忍气吞声,也许好几天吃不到一顿像样的食物,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吃的是不是食物。这一切值得么?”
易添叹了口气,自嘲道:“值得吗?”
出国就像拍电影,看的人舒服,拍的人很累。
易添一时思绪很乱,回闪到当初决定出国的第一个刹那。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易添跟朋友吃完夜宵回到家,上楼时被父母叫入他们的房间。
父母的房间很大,挂满了父母和易添的合照,但是没有他哥哥。
他哥哥在他一岁的时候就死了。
父母一反常态很严肃地对易添说:“好好准备下,我们要送你出国。”
易添很惊讶,说:“啊?什么?”
父母说:“嗯,出国。”
从大学开始,易添从来没有怀有出国的梦想,倒是以前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留学男女》的书,厚厚的一叠,蓝色的封面,上面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和一个华人帅哥的合照,只看封面就顿时有种滚床单滚到升天的感觉。可是翻开一看,整部小说就是以为背景的讲述三个男同性恋之间的三角故事,除了看门的管理员是个老太太勉强算个女性以外,压根没有任何其他女人的内容,这本书应该叫做《留学基友》才贴切。
至于考试,易添觉得,每次考试都是及格就好,挂科了就选择跟老师套磁,他似乎也天生具有找话题和自来熟的本领,确实也能办到。
大二线性代数补考都只做了四十分的题,重修定了,可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跟老师聊了半小时。
电话通了,易添说:“您好,请问是何老师吗?”
那边说:“嗯,我是。”
易添说:“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
那边问:“你有什么事吗?”
易添说:“是这样,线代这门课我一直很喜欢,平时也都来了,作业也都交了,可惜考试的时候肠炎犯了,做了一个小时卷子就交了,能不能麻烦老师让我及格。”
那边说:“我试试。”
结果过了,及格。
上了楼,易添立马给女朋友叶恺薇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响起叶恺薇的彩铃《卡农》。叶恺薇从小学开始学钢琴,大学里面已经把该过的等级考试过了,每次易添要她弹曲子给自己听的时候,她都会选择《卡农》,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不只是彩铃,铃声也是这首曲子。
易添说:“喂,我也打算出国了。”
叶恺薇很是惊讶,说:“啊?真的?”
易添说:“嗯,我们一起准备吧。”
说准备,易添第二天就跑到教务处查分:六十八分!还算是一个非常吉利的分数,拿到分数易添走到外语学院出国中介。虽然易添也知道自己申请德国的麻省级别的大学不大可能,但是至少还得叫得出名字,不能是“西太平洋大学”之流。
一位戴着眼镜说一口港台腔的女老师一边喝着星巴克咖啡,一边瞥瞥易添说:“这个分,算了吧!直接工作比较好。”
易添顿时感到羞辱的同时,也发不出脾气,再打电话给自己的师兄,他给出的建议是——期末考试好好考。
拨通叶恺薇的手机,问道:“在哪?陪我上自习……”
对于叶恺薇,易添的朋友们最开始倒没有多关注,只觉得这个女生相貌不错,身材也很匀称。真正让他们开始侧目的,是以往很长一段时间里,易添每次和朋友吃饭都带的不同的女生,个个都是花枝招展,但是最近几个月里,易添总是带的同一个女生,就是叶恺薇。这时候众朋友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女生,略带紫色的短发,波波头,明亮的眸子,带着笑颜,总是挽着易添的手。
从那时候开始他们才发觉这个女生不简单。殊不知,叶恺薇在外人面前却是气场异常的强大,还是大学某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但是在易添面前就立马变得小女生一般,智商也骤然下降许多百分点,变得什么东西都不懂,对易添言听计从,甚至有时候发的都是小女生的脾气。最让易添满意的是,她从来不翻看自己的手机和QQ,于是那些主动送上门来的野花根本不会有任何影踪被她发现。
对易添来说,叶恺薇算是让他可以安定下来的人。
戏剧化的是,最开始他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个女生的外貌,而是她某学院学生会主席的身份。易添有一次与朋友打篮球跟这个学院的学生发生矛盾,要求对方道歉的时候对方仗着自己学院人多,竟说,他们是某学院的他们怕什么!
易添性子也直,一拳抡过去就说,打的就是你们学院的!说完,五个人硬是把十几个人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