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狗儿,快醒醒。”
狗儿感受到身体被摇晃,梦见一大帮饿极了的大汉追在自己后面,每个人的嘴角都沾着鲜血,双臂挥舞,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狗儿拼命地跑,一边大喊大叫:“别,别吃我,不要吃我……”正跑着,不知怎么就跌了一跤,那些吃人的人顿时把他围住了,俯视着他狞笑。
“别吃我……姥爷……姥爷救我,姥爷……”狗儿猛地喊出声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天上碧天白云,阳光明媚,姥爷的一张带泪的笑脸和天上的太阳并成一排,低头笑看着他。
“老天爷,各路神仙,谢谢你们,谢谢啦!”赖疤头又哭又笑,双掌合十,也不知在向哪路神仙道谢。“狗儿没事啦,他醒啦!”
他把狗儿扶起来,左捏捏右拍拍,发现狗儿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了,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狗儿呀,你可把姥爷吓死了!”
老乞丐把狗儿搂在怀里,居然嚎啕大哭起来。狗儿还是第一次见姥爷哭得这么伤心。
“姥爷,你的腿好了?”狗儿惊奇地问道。
“腿?”老乞丐反应过来,低头一看,对啊,他没用拐棍儿居然还能稳稳地站着。
他抹了把老泪,收起哭声,试着往边上挪了一小步,而后呆了。
自己瘸了二十多年的腿,一觉醒来居然突然好了!
“神仙啊!这是神仙可怜咱爷孙俩,垂怜咱们啦!”老乞丐又痛哭流涕起来,大概是想把这二十多年来的委屈和昨夜的惊吓、哀恸统统宣泄一番。
一说神仙,狗儿顿时想起一张脸来,一张狰狞的铜脸。心中疑惑,难道昨夜自己看错了?那个恶魔不是要挖他的心脏,而是要给他治病?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心脏跳得砰然有力。
摸着胸口那温热的跳动,他吁了一口气,原来我真的看错了,不,也许是做梦了。看着天上的白云和太阳,感受着姥爷的关爱和心疼,他的脑海里有个无比清晰地声音:活着真好!
……
五六天后,狗儿和“赖疤头”终于跋涉到了新安城。新安城的南门外,成千上万的逃难者正在排队领粥。但是城门却紧闭着,有许多手持长枪和刀剑的新安军把守。
老乞丐转念一想也就恍然了,也许此时其他几个城门外也都是这副景象。这么多逃难者如果都放进城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说不准这里面还混着五蛮联盟的奸细呢。皇帝没有派兵驱逐,而是在城外放粥救济大家,已经非常仁德了。
其实在来的路上,离新安城还有六十多里时,就已经有不少受灾轻一些的村镇容纳了一部分逃荒者,那些提前到达的逃荒者,往往更容易跟当地人打好关系,而且因为逃得早,手头多多少少还有点积蓄。有些人还在当地人的帮助下盖起了房子。只是越是后逃来的,就越是害怕屁股后的南蛮追兵,根本不愿意在某个村镇停留下来,觉得还是国都新安城更安全一些。
狗儿和赖疤头是傍晚时赶来的,正好赶上了这一天的最后一次放粥,不过当他们领到了粥时,已经入夜了。太阴星像巨大的圆盘一样,高挂在头顶,城外的流民也用不着灯笼什么的,就能大致看清周边的东西,不会出现踩到人或撞到东西那种事。狗儿喝了一口粥,发现粥里有股子药味儿,后来赖疤头告诉他,这是为了防止瘟故意加进粥里的,还连连称赞皇帝考虑得周到。
要说屹唐国当今的皇帝萧彧,的确是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只是年纪稍微小了些,据说才二十岁刚出头。要不是时景不好,他很可能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这三年来灾荒四起,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自然也没办法支持他的宏图伟业了。而老皇帝,按照萧家皇室的惯例,退位之后就云游修仙去了(其实是修神,但星陨大地的修神者向来低调,而修仙者倒是动不动就跑来作威作福,所以大家往往对外来的“仙”比自家的“神”还要熟悉一些)。
“狗儿,靠在姥爷身上睡一会儿吧,等半夜人们都睡熟了姥爷再叫醒你。姥爷知道一条通往城内的暗道,不过隔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赖疤头望着天空疏疏朗朗的星宿,有些心绪不宁,右眼皮一个劲跳。他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所以认为还是进城更好一些。
狗儿答应了一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到一头长着龙角和羽翼,身体像老虎,四蹄像牛的凶兽,背上托着一个温柔、美丽、让他倍感亲切的女人,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奇哥,你说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出世啊?”女子问道。
那头怪兽说道:“我估计是个女孩儿,要不然怎么会老赖在老娘的肚子里不肯出来呢,这都一百多年了。可别是个胆小鬼啊。她老子在英雄辈出的太古年代都能叱咤风云,横行无忌,要是她是个胆小鬼,她老子一定要被那些老家伙们笑话的。”
“你这个粗人,我问你咱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出世,你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怪兽吼吼傻笑了一会儿,不敢吱声了,后来在一座漂亮的海岛上落下。海岛中央有一座气势磅礴的巨石宫殿,正要进入宫殿的石门时,凶兽忽然停了下来,警惕地用鼻子嗅了嗅。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忽然显现出来一群锦衣华服的修士,而凶兽的周围腾起一道道星图,如墙壁一样把他和背上的女子困在了当中,紧接着就有密密麻麻地法术、武器和法宝向他们攒射而来。
“不!……”梦中的凶兽和女子惊吼道。
而狗儿也忽然跳了起来,高喊道:“不!……”
他这一嗓子惊醒了好多人,连城里城外的家狗、野狗也都狂吠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骂了几句,然后又疲惫不堪地继续睡觉。赖疤头赶忙冲就近的那些依旧怒视着他们的流民打哈哈,说这就找别的地方去睡,不会再影响他们。
赖疤头拉着狗儿的手向着城外的一条小河走去。那条小河与城里的排水渠连着,水不算深,能够趟过去。但是接近城墙根儿时,就变成地下水渠了,但这水一点都不脏,因为是活水,城里的人们用那条河里的水煮饭、淘米、洗衣服什么的。
狗儿和赖疤头都不太擅长游泳,好在水深的地方只有少数几处,也不算太远,不一会儿就果真进到了城里,从一个破旧的神庙旁边悄悄爬上岸。虽是夏夜,但夜里的河水到底有些凉,把两人冷得直打哆嗦。
他们拧干衣服上的水,就靠在墙根儿打起盹儿来。睡得正香甜,就听到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还有一大片明亮的火把和灯笼。狗儿和赖疤头警觉地听了几句,原来是为城外流民煮药粥的女人们要开始起灶了,正在往城门口聚集。
赖疤头没有了睡意,心中想着,等天一亮,就用揣在怀里的散碎银子去买两套新衣服,打扮得体面一些,然后找个首饰铺,把那块玉佩给卖掉,保守估计也能卖个几十两银子。在南疆的时候,有三五两银子就能盖一处漂亮的石头房屋了,在新安城里买房子可能要贵上一些,但有个二十几两也足够了。然后再置办些家具。剩下的就留着给狗儿娶媳妇儿用。赖疤头精打细算着,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皱纹越来越细密,眼神越来越精明。
太阴星彻底落下去了,但离太阳升起来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反倒密集起来,前半夜它们的光辉被太阴星遮掩,也只有这段时间才能出来透透气。
老乞丐正遐思万千的时候,忽然眼皮剧烈的跳了跳,跳得他心慌意乱,那种莫名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
“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呢?”他自语出声。
这时“吱呀”一声,破庙的木门打开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个大葫芦,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唉!”邋遢中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逃来逃去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啊?这天下再没有太平的地方喽!来吧,进庙吃顿饱饭,当个饱死鬼也好。”
赖疤头扫视了一下四周,才确定邋遢中年真的是在对他和狗儿说话。他把狗儿叫醒,跟着邋遢中年进了破庙。
“小哥儿,你刚才说什么‘饱死鬼’,老汉我这两天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难道你知道什么消息不成?”赖疤头问道。
破庙不大,正北摆着一尊不知哪位神仙的石头雕像,有一处屋角已经能看到外面的星星了。邋遢中年盘膝坐在石头雕像前的一个明显是屁股磨出的土窝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赖疤头和狗儿坐到他的对面。邋遢中年眉目清秀,眼神里却透露着一股怆然,一头半白半黑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胸前背后。他伸手从石像的基座上端过一盘肉,放在狗儿和赖疤头跟前,把酒葫芦也递过去。赖疤头闻了闻肉块,自己撕下一小块来,把大块的肉连盘子一起放在狗儿面前。
“这肉不寻常啊,闻这味儿有点像西塞那边的驼肉。”赖疤头说道。
邋遢中年闻言一笑,说道:“看来你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去过不少地方吧?没错,这正是西域的驼肉。多吃点吧,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
“小哥儿这话何意?”
“你真的想知道吗?听我的,开开心心地吃一顿,什么都别想,起码临死前不会太害怕。”邋遢中年见赖疤头和狗儿都不碰酒葫芦,自己拿过来大大地灌了一口。擦擦嘴,又说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萧家人为了一件宝物,得罪了几个巨头级别的修神门派。本来肖家在修真界的势力不算小,要不然这凡间的帝王也轮不到肖家来做。只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家伙儿一起落井下石,不仅要把宝物抢过来,还要把肖家赶尽杀绝,防止他们东山再起后挨个儿找他们算账。现在的情况就是,肖家在修真界的势力已经被拔除得差不多了,死的死,残的残,只有一两个幸运的家伙躲了起来,不敢露面。而凡间的肖家,自然也难逃劫数,你当五蛮联盟为什么要兴风作浪?你当这些年的灾荒真是老天爷不开眼?错啦!全都是那些高高在上、野心勃勃、视人命如草芥的大门派搞的鬼。今晚,不等太阳升起,新安城就要变成一座死城了。你,我,这个小娃娃,还有全城的无辜百姓,一个也逃不了。现在知道了吧?”
赖疤头和狗儿听得头皮发麻。千里迢迢,几经生死,好不容易逃到了梦中之都新安城,结果原来是跑到了阎罗殿。
狗儿小心翼翼地问:“您……您姓萧?”
邋遢中年一怔,赞赏地看了狗儿一眼,又饮了一大口酒,咂吧了几下嘴,说道:“你要是去修神,肯定能修出个名堂来。可惜生不逢时。这样吧,要是过了今晚你还能活下来,记得来拜一拜这尊石像,她是我肖家的天纵奇才,本来能成为整个肖家的守护神,可惜因为走错了一步路,至今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更别说保护肖家了。不过你要真能活下来,拜一拜她也是应该的。”
狗儿点了点头,低头把盘子里的驼肉吃得干干净净。邋遢中年的淡然,影响了他的心绪,变得不怎么害怕了。
赖疤头叹了一口气,跟邋遢酒鬼要过酒葫芦,狠狠地灌了几大口,也平静下来。其实是有了死的觉悟,心如死灰了。
就在天变得蒙蒙亮,即将迎来曙光的时候,邋遢酒鬼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来了!”
他起身,把酒葫芦拎在手里,走向庙门外。“各安天命吧。我去杀几个人,替我肖家收点儿血债,也算死得其所。”
城里城外忽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极为突兀。紧接着屋子露天的一角星辰被红通通的火光取代了。
狗吠声、人们的哀嚎声、小孩儿的哭声、喊杀声、火焰的咆哮声、房屋的倒塌声……各种声音把这座安静祥和、富丽堂皇的新安城给淹没了。
赖疤头和狗儿惊恐地透不过气来。他们蜷缩到一个隐蔽点的墙角,瑟瑟发抖,等待灾难降临。
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屋顶倾斜下来,狗儿脑袋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神之心却猛烈地跳动了几下,而后又沉寂下来。
……
“狗儿,醒醒,狗儿……姥爷不行了,姥爷还有个秘密没告诉你呢,你快醒来呀……”赖疤头微弱的声音在狗儿的耳畔响起,狗儿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看不到姥爷。他的腿被石墙压住了,头则被姥爷的胸膛抵在地上,姥爷的背上,背着半堵石墙。
“姥爷……”狗儿轻轻唤了一声。
“姥爷就知道狗儿命硬,不会死。”赖疤头的声音微弱到了极点,却透露着一股喜悦。歇息了一小会儿,他才能再次开口,说道:“狗儿,你听着,姥爷把你娘交代姥爷的话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咳咳……说。”
“你的娘亲葬在南疆的蜈蚣山,姥爷带你去过,让你拜祭过那个无碑墓,你还记得吧?”
“狗儿记得。”
“好。你娘的坟墓里,给你留着一样东西。你一定要去拿。姥爷相信你能活下来。姥爷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姥爷说不动了。”
又过了好一会。赖疤头又积攒了一点力气,说道:“姥爷怀里有一个……有一个用树叶子包起来的药丸,你试着把它够到。”
狗儿艰难地向背部弯曲右臂,摸索了一会儿,从姥爷的怀里掏出一个用树叶裹得紧紧实实的东西。
“你……你吃了它。”
可是狗儿却把树叶团子努力朝前递过去,想喂给姥爷吃。
赖疤头虚弱地说道:“听话,吃了它。姥爷已经吃过了。这颗是给你留的。”
狗儿不相信。坚持要把药丸给姥爷吃,虽然他不清楚这是什么药,但想来既然姥爷让自己吃,那姥爷吃了也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隐隐感觉到,姥爷正离他越来越远,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种感觉让他无比恐慌,恐慌到连伤心都生不起来。
可是姥爷没有声音了,而他也无法把树叶团子送到姥爷的嘴里。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手臂缩了回来,把树叶团子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咀嚼了几口就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