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青不知是没听见他说这话,还是没听明白他说的话,抑或是爱女心切,这一次居然没有和花长开打嘴官司,也没计较花长开这句一点儿也不体贴人的挠心话。
花长开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旧穿着他那一身沾满桐油味的行头,大大咧咧地跨着流星大步出门了,先向左拐,径直走了约莫百十步,又向右拐,拐进一个巷子,再向右拐,过了一座石拱桥,步行着前往秀姑姑的村子去接大妮了。
到了下午,大妮被接回来了,林德青老远在门口瞅着,走近了,一眼就瞧见花大妮的身上那件绣花白兜兜,已经穿得乌漆墨黑的,鼻孔处还挂着俩油瓶,都快掉到嘴唇边上了,小眼珠子倒还亮闪,可那小脸蛋已经皲裂的像哈密瓜的皮了。
真是丫儿见了娘,无事哭三场,大妮一看到林德青,就哇哇大哭起来,伸出小胳膊欲扑向林德青,可林德青怀里抱着二妮呢。林德青心里是好一阵难受,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到三妮降生的时候,林德青在即将临盆的前两天,还背驮着二妮,不知又是为了什么,和裹脚老太王中秋公开唇枪舌战了一回合。
花大妮抱着她妈妈的大腿,仰着头一个劲地说:
“妈妈,回屋里去,不要和奶奶吵架了!”
撼不动气焰火大的妈妈,大妮又泪眼汪汪地对着踮脚叉腰的奶奶哭喊:
“坏奶奶,你不要和我妈吵了,她肚子里的小宝宝都受不了啦!”
婆媳俩全然不顾大妮因极度恐惧发出的哭喊,还有二妮在背上感受妈妈的颤抖也不舒服而发出的哼吵,她们时而激进亢奋、时而阴阳怪气地相互揶揄过招,最后还是以林德青要烧火做晚饭为由才偃旗息鼓。
下午,到了吃饭的点,花长开从地里回来了,他一如往常会陪着花留根、王中秋坐在堂屋的桌子边上吃饭,花留根稳坐在堂屋上方主要席位上,弄了一只小杯酒,正悠然自得地抿着一口酒,十分陶醉地回味那绵延的酱香,又用筷子夹起两颗豌豆送到嘴里。王中秋像个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人一样,坐在花留根的对面,一边夹菜,一边扒着一碗饭往嘴里送,还嘴里含着饭说:“老头子,多吃点菜,光喝酒,伤胃!”花家两兄弟则各坐侧边一方位置,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全然忽略林德青的存在。
大妮二妮也在堂屋,一人坐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林德青的房门口,端着扁扁的小竹碗,有一勺没一勺的挖着一点点混了青菜汤的白饭,一般送到嘴里,一半掉在身上,地上撒的也都是饭粒,堂屋里还有几只公鸡和母鸡,在那里使劲地啄着俩孩子掉落在地上的饭粒,一只胆大的母鸡,看到二妮身上也有饭粒,扑着翅膀几乎要扑到二妮身上去啄食,二妮吓得哇哇大叫,母鸡又被二妮的叫声给吓得往后退了几尺远,大妮就顺势用脚一踢,把围在跟前的鸡群驱散了,可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两只试探地踱步过来,啄食地上的饭粒,只是不敢再往二妮的身上扑了。
只有林德青独自坐在厨房的灶门口,含着泪哽咽着一碗饭,碗里的白饭上搁着几根青菜,几颗豌豆。厨房灶台上放了一瓢冷水,林德青时而就着水吞两口饭下去,眼圈也还是红红的。此后的很多年,林德青常说她的胃病就是这样气出来吃不饱又消化不好得下的。
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花又开,偶尔会端了饭碗,去厨房门口喊一声:
“嫂子,到前面屋里去坐吧,再不,到前面去加点菜!”
林德青背对着厨房门,头也没回一下,她面对这灶门口,哈了一口气,恨恨的说了一句:
“不去,你们家没有我的位置!”
小叔子劝不动大嫂,只有悻悻地走开了。
小叔花又开也确实长大了,高中毕业后在家里晃悠了几年,并且自由恋爱了,经常躲在草垛子后面学猫叫,想约邻村小她四五岁的张家二女儿出来,又被张家二女儿的妈一顿臭骂,哪来的死夜猫子,给我滚远点,于是花又开快速撤离,逃也似得飞奔一小段路,直到远离张家母亲的视线,最后经常灰溜溜地暗自回家,心有不甘,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数那屋顶上的破瓦片。
但没过几日,花又开就又溜到张家后门外边,趁张家父母出去干活的空儿,吹一声口哨,打个暗号,张家二女儿就屋前屋后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可疑人等,就出了后门口,却发现后门口旁边的墙角放了一个旧布头小包裹,就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双水红的棉袜,张家二女儿抬头张望,看到花家老二花又开正躲在她家茅厕屋后面偷望着这边,两人目光相对,张家二女儿脸一红,就飞也似地躲回屋里去了。
花又开此时也不再走近,而是得意地吹着口哨径直离开张家,回自己家去了,他又躺在他的独铺木板床上,心里春波荡漾,抬头望着屋顶,伸出右手手指,细细数着屋里破瓦片缝里投射下来的太阳光柱子了,一想到张家二女儿收下了他给的袜子,还有那羞红的脸,他心里就乐开了花。如此这般一两年光景。
都说好事多磨,就在三妮出生两个月后的那一年岁末,花又开终于下定决心,托了媒人去张家说媒,媒人一张巧嘴说尽了花又开的各种好,却说不过张家母亲的一句话:
“他有多好顶个屁用,除非他家里有点值钱的家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一间屋子能好到哪里去!”
其实,张母也已逐渐默许了这小子和女儿来往,都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不管怎么说总要他拿出点诚意来。
花又开虽没家财万贯,张家老太心疼女儿且不说,但谁家娶个媳妇总不能一分钱都不花吧。所以就当着媒人说了那番话。花又开一听媒人的传话,心想——有戏。于是死皮赖脸、连花带哄,逼得裹脚老太王中秋拿出藏了好久,原准备留给她未来大孙子的一根银项圈作聘礼,敲锣打鼓热之闹之地取了邻村张家二女儿张蕙兰过门。
就这样,一家老老小小九口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林德清和王中秋又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那间土坯青砖混搭的小屋子,一下子显得异常的拥挤了。
结婚了一年多,花又开小夫妻跟着这一大家子人过,倒也相安无事,花又开此时也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张蕙兰屋里外头做事也手脚麻利,就是有个痛经的毛病,每个月那几天疼得在床上爬不起来,都要睡个两三天再起来做事。花又开体贴她,屋里屋外的活他都包了,还抽空弄个热毛巾什么的给张蕙兰敷一敷,花家裹脚老太看在眼里极不舒服,看儿子那般对张蕙兰,心有成见却又不敢说什么。
三妮满周岁的时候,家里好像谁也不记得她的生日,倒是张蕙兰记得蛮清楚,她就是三妮出生的那一年进的花家的。
三妮生日当天,她到街上买了双小花布鞋,递到林德清的手里,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这时的她已经挺了个大肚子了,林德青还真没想到张蕙兰竟有这份心,接过鞋子,道了谢,端了把椅子叫她坐。
两妯娌亲亲热热的聊了一会儿家常,那天,林德青心里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她忽然有一点怜惜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妯娌来了,嫁到这个家里的张蕙兰,除了花又开,这个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关心她了。
农历冬月,张蕙兰头胎生了,是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