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是大妮吗?”
“哦,我是,吴老师,你好!”
大妮刚进饮水乡中学的校门,正朝着教学楼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自己初三时的班主任——吴老师,他正推着一辆旧自行车,也进了校门。
“怎么,看样子,毕业了,是准备回来当老师了?”吴老师看到大妮手上拿着一本新的备课本。
“嗯,是的,都有好多年没见您了,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好,还好,就是人一天天老啰,你看,你们这一批学生,现在都长成大人了,我们能不老吗,呵呵,这人呀,真是不服老都不行罗!”
吴老师推着车边说边朝大妮这边走来,大妮只得停住了脚步,和吴老师聊了起来。
自从初中毕业后,除了吴老师带他们几个同学到四中去报到了那一回,以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大妮都没有再见过吴老师,记忆中只在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她曾给吴老师写过一封信,表达一下对他引荐自己去上四中的感谢之情,此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她看着眼前的吴老师,穿着一身半旧的衣服,白色的短袖衬衫,墨蓝色的西装长裤,脚上穿着一双凉拖鞋,衣服和裤子看上去比他的人整个大了一圈,给人飘飘荡荡的感觉。
等吴老师走近了,细看吴老师的脸,两颊对称的如括号般的皱纹,相比过去明显加深加多了,两鬓的头发也已有些灰白,人比以前更瘦更干瘪了,就像一具没有被完全风化的干尸一样,脸色暗淡,嘴唇发青,就连背都有些佝偻了,确实,吴老师真的老了很多,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有病的样子。
“吴老师,您还一直在这里教书呀!”
“是啊,不过,还熬个两三年,我也要准备提前办理病退了。”
“您,怎么啦?”
“老毛病,咽喉炎,年初去医院做了个检查,鼻咽喉又出了点状况,长了个小东西,准备割了它,再加上,这颈椎也是不好,连转个头都牵扯的疼,还有,我这腿上的静脉曲张也加重了,也是该退了,让你们年轻人来站这个位置了!”
“吴老师,您看上去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大妮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违心,但也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这样说了,或许是因为看到如今孱弱病态行将老去的吴老师,心有不忍,只是想宽慰一下吴老师而已。
“不过,大妮,我觉得你不太适合教书,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真不应该回来的,你看啊,外面的择业机会那么多,工资肯定也高,你又是堂堂大学本科生,回来了,不是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吗,真的不应该回来。”吴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叹息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吴老师,您知道,我是受了您的影响,才想回来当老师的,想当初,您教我们的时候,在我们乡里,恐怕是没有几个老师的数学,有您教得好!”
大妮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又有些违心,她上初中的时候,心里不知有多回讨厌过吴老师,恨透了他的势利和偏心。或许这人一旦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连看问题的角度也都不一样了。
大妮早就听人说过,吴老师当年也是上过大学的,还是主攻数学教育专业,知识储备还是相当可观的,可是他的一些同学,要么是从政,要么就被分配到县城里一些高中教书,只有他因为家里当时没钱又没有人脉关系,被分回了原籍,在饮水乡任教,这一晃也是快三十年。
“唉,书教得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老了,现在落下一身的病痛,要不是你师娘开服装店撑着,我家那两小子要想上大学,光靠我这几个死工资,怕是都上不成哦!”吴老师显然已经把眼前的大妮当成同行中的小辈来对待了,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跟一个学生去诉说这些生活中的苦的。
“哦,您家小广和小亮,都上大学了啊!”大妮试图寻找吴老师说话中的亮点,宽慰一下吴老师。
“是啊,小广比你低一届,明年也要大学毕业了,我跟他说了,千万不要回乡里来,连县城都不要回,让他毕业了就留在大城市里打拼,再苦也要留在大城市里,总比吃我这碗饭要强。”
“吴老师,小广和小亮都很优秀啊,这都是因为您教育得好,他们才有今天的成果。我现在不跟您多说了,冯校长还在办公室等着我,说有事安排我去做呢!我先走一步了啊!哦,对了,我上高中之后就改名字了,您以后可以叫我林黛妮,或者黛妮!”
大妮看吴老师总是把话题往别处引,就不想和吴老师把谈话继续下去,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先一步进了教学楼,她自己也确实是有点事,想去找冯校长说一说。
吴老师听了大妮说以后喊她林黛妮,表情有些愕然,他看着大妮快速冲进了教学楼一楼大厅,那张大的嘴巴,还有那没说完的话,就只好都收回去,先吞到肚子里了。
大妮没有想到,今天所见到的吴老师,竟变得如此悲观,仿佛他这一生教了一辈子书,就是一个错误一样,从他的话语中,感受不到一点教书的乐趣与希望。
其实,大妮一开始也是不想做老师的,她觉得自己还不具备那种情怀,也无力承担起那份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使命和责任。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就走上了这条路,最先只是想到,如果自己在学校占一席之地,以后弟弟妹妹们就可以在自己的庇护下,再也不受学校其他老师的欺辱了。
人的初心是怎样,真的不好说,但是大妮从踏上讲台的那天起,她惊愕地发现,面对讲台下那些孩子,自己的那颗心无论如何也狠不起来,她发现自己想庇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弟弟妹妹,还有她班上的所有学生,尤其是面对班上那些各方面都很弱势的孩子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要去保护他们的欲望,不想让他们受到丝毫的伤害。
上班的第一年,学校给了她一个初一年级的班,让她担任班主任,学校针对学生的各项收费工作,也自然而然地落到班主任头上,其实不管是哪个年代,学校里都会有一些家庭经济情况相对困难的学生,她所带的班也不例外。
一开始她宁可自己掏钱,去给那些一时之间交不起学费或杂费的孩子缴费,从而填补他们班级在学校应该上缴的账目,等过后了,再单独联系家长,补齐费用。因为她实在不忍心逼着孩子们离开课堂,让他们满腹委屈地回去向家长要钱,一想到这,她就想到过去的自己,她是真不希望自己的昨天,在自己教的这些学生身上重演,她实在不想成为第二个吴老师,要做也一定要做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老师。
她也从不辱骂学生,从不忽视学生在课堂上一个微小的表情,就连给学生换个座位,都会和学生一起商量,尽量把工作做平稳,争取不出一点差错。
她一次次尝试蹲下身子和学生对话,努力让自己的心靠近他们的心,她希望自己能了解每一个孩子的内心需求,希望自己的真情付出,能唤醒每一个孩子内心的求知欲望,从而激发他们树立高远的人生梦想,通过一些教学策略,逐渐培养和强化他们挑战生活的勇气与斗志。
她有时候痴迷于自己的一些执念,明知道这与自己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时候还会招来身边一些人异样的目光和嘲讽,但年轻人总是天马行空,不喜欢因循守旧,她以为在这三尺讲台上,只要自己努力,假以时日,就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新时代教育的造梦人。
然而,她的这个愿望,似乎太过宏伟,太过理想也太过遥远了一些,摆在她眼前的现实是,作为一所偏远的农村学校,饮水乡中学的舞台,似乎还并没有为她准备好任何造梦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