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龙龙的身躯径直冲上数千米高空，冲破恢宏广大的黑木，冲破俩军交接纷乱的战阵。当他抬起头时，已经冲到了云层之上。虚无的云海构成瑰丽多姿的景致，在阳光下闪耀夺目的光华。
他伸出****的脚掌，踏在棉絮一般的云朵上。
他仰望高空。天空是注视他的浩瀚之眼。
他俯视大地。满目疮痍的城市向他展开温暖的怀抱。
他环顾密密麻麻的军队，俩军阵中不断出现返祖进化的巨龙和飞蚁。烟火般浓烈的能量相互交击，显出狰狞可怖的巨兽和各种形态迥异的执政官。敌法老组成的军队以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和速度撞击厮杀，从空中不断洒下大蓬大蓬黑色血花。
他的目光穿透层层战阵，在他的双目中倒映着数之不尽的巨怪，凝聚为液态的能量在纷乱的战场中不断引爆，在敌人身躯上分裂成刺目的离子火花。身披狰狞骨甲的飞龙战士挥刀斩击在飞蚂蚁黑色的生物殖装表面，旋即被对方顶飞出去。飞蚂蚁张开大嘴，空中传递着它狂妄地喊叫：
“再用力啊！你们这些弱小的蜥蜴！”
洪龙龙扫视周围，那架50米高的巨型执政官让他心中产生一丝不好的感觉。他低下头，云层在他脚下溃散。
他的身躯陨石般落向地面。在空中他轻轻地张开双手。
大地，是他的母亲。
高空坠落是人类不能控制的局面，随着高度的降低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然而当他越过地面800米这一距离后，他的速度却骤然降低。他的双脚轻盈地踏在地面上，长出一口气。胸腔中气浪如同匹练般浩荡不绝地冲出，径直穿透地面。
他摇晃一下，从那种沉浸在飞天遁地的自由感中醒悟过来，突然感觉到灵魂中一股巨大的疲惫。他的心脏开始像人类一样跳动，呼吸不再和缓，身体也变得沉重。他扶住一棵老树在树根下坐下，双手结子午印，开始缓慢地调整呼吸。
“孩子，你是从天上下来的么？”突然头顶一个沧桑的声音传来。
洪龙龙放下双手，默默地抬起头。他倚靠的大树上，树皮蜿蜒曲折，勾勒出一个人脸的模糊形状。这张人脸嘴角一张一合，一些木屑从哪个类似于嘴的洞口里扑簌簌落到他头顶上。
“您好。”洪龙龙干巴巴地说：“您是什么东西？”
“哇呀，我是一颗千年的老榆树。”
“榆树？”洪龙龙眨巴着眼睛。
“这倒是奇了怪了——你没有见过树吗？”
“没有。”洪龙龙摇头。自他记事起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城市里只有钢筋和水泥，还有逼仄的街道，偶尔也会出现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泥土。除了那棵通天盖地的黑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树：“所以你是树？”
老榆树刺耳地笑：“我是树。一棵千年的老榆树。”
“我是人。”洪龙龙想了想，回答说：“我曾经是一个敌法老，现在我是人。”
“哇呀呀，敌法老。有些敌法老总想把我从森林里挖出去，但他们来不到这里。我居住在这座森林里，我已经有五年没见纯正的人啦。”
“他们要挖你出去做什么？”
“做什么？做柴火吧。”老榆树再次发出难听的笑声：“一棵老榆树能用来做什么？”
洪龙龙转过头，透过密林层层的树叶紧紧望向天上。
“没什么好看的。这样的战争在自然界已经存在数万年啦。苍鹰搏杀野兔，穿山甲舔食虫蚁，猫扑鼠，狼吃羊。他们是对方的生命之敌啊。”
“他们还会继续打下去吗？”洪龙龙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老树啊，你知道科技吗？爸爸告诉我，科技是文明的根源，越前沿的科技会带来越高贵的文明。你看，他们已经那么强大和高贵了，为什么还要相互征战呢？”
“孩子，你父亲没有告诉你的另一个道理是，高贵的本质就是强凌弱，众暴寡。而有些刻印在基因上的本能，是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的。这不是残酷，是自然给一切生命的馈赠，你不明白这种馈赠的伟大，但你最终会懂得。哇呀呀，你知道城市吗？我听说过人类曾经建立起的城市，那才是真正的残酷哇。”
“什么样的残酷？”
“我知道他们为掠夺而掠夺，却携裹贪婪之欲，操纵无形之手，自诩为文明。我看见他们制定繁复的法理却不屑于遵从，建造恢宏的建筑却不使人居住，发展繁华的商务却疏忽于生产。城市不是使它的建设者丧失了进化么？生命在需要什么，心灵在渴求什么，头脑在呼唤什么，那些蜷缩在水泥囚笼里的东西是否有所思考，又有所追求？”
“倘若是为了做一群穿着温暖、衣食饱足的猴子，你们又建立城市做什么？”
“我想那不是一开始的事。”洪龙龙舒缓身躯靠在老榆树身上：“但是在城市建立之后，我们都变成了穿着温暖、衣食饱足的猴子。”
“猴子在城市中为衣食住行争相厮打，用身上穿的衣服划分三六九等。于是出现了没有衣服的猴子，穿一层衣服的猴子，穿俩层衣服的猴子——猴子自称剥夺其他猴子衣服是达尔文的进化法则，那是为了证明，那些有千层衣服穿的猴子，是值得尊敬的猴子——那样的猴子不是需要被其他猴子尊敬么？不承认这一点，你还能在猴子堆中生活么？然而究其本质，从猴子手上抢夺衣服，当真要比从天敌口中保存性命来得更为残酷么？仅凭这一点，猴子就有资格在说，自己在众生皆敌的大自然中，你死我活地生活着么？猴子怎么能意识到，浩荡无边的大自然要比城市来得残酷得多啊！”
“哇呀呀，我告诉你吧，现在猴子被灭亡了。城市变成废墟，到一帮猴子再次建立起城市时，猴子又会再变成人类。孩子，你觉得呢？”
“唔。”洪龙龙沉思：“取决于猴子要建设什么样的城市。”
“但无论如何，我来自城市里，最后要回到城市里去。”
“去做一只猴子？”
“不。”洪龙龙站起身：“去重新变成人类。”
大地在轻微地震动，天空在绚烂的炮火和巨兽的撞击中好似要开裂重组，几乎成为废墟的城市上空，巨大无边的黑木构成夜幕最诡谲的背影。洪龙龙的目光穿透密林，穿越辽阔的乡村和道路。他知道，在这个划成碎片的焦土上，依然有卑微的生命在匍匐，颤动，挣扎求存。
他弯曲膝盖，踏动大地，身躯拔地而起。一头觅食的黑熊丛林间探出头来，随即被爆开的气浪掀飞百米开外。洪龙龙在空中舒展开双手，随即扑进城市的怀抱。
他的双脚踏在大地上，身躯开始缓慢拔高，直到成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目光落在残缺的高楼之间，他的双目如同海洋一般平静。
他抬起脚，径直走向城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