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后,关伟离开家去了南方。走之前,他送我一套书,用挂历纸包得严严实实地一套金庸的《鹿鼎记》。
“其它的都烧掉了。”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迟疑道:“这一套我没有舍得,是我最喜欢的,一直保存得很好,还像新的一样。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你说的对,这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是不能当宝贝藏着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是套好书。”我说:“我以前那些话,都是屁话,你不要当真,有些时候其实是跟你开玩笑。”
“知道。”
“你打算去那里干什么?”过了会,我问。
“有个亲戚在那里给我找了份工作。”
我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亲戚,一直都不知道,但终于没有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三年五年吧,说不好。”说完,他犹豫着看看我。
“放心吧,关大爷那边我会留意看着点。”
“谢谢你。”他感激地看看我。
“咳。”我一拍他,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我。“本来打算接着给你介绍女朋友的,看来是用不着了,没准儿等你回来,自己领回来也不定。听说南方妞比我们这里的要漂亮,脾气也好,自己留意。有什么不明白的,譬如情书怎么写、花怎么送的,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不遗余力。哈哈。”
“呵呵。”他笑了,还是傻乎乎的,但也不无可爱之处。
“我已经明白了,”笑完后他突然说:“属于我的就是我的,不属于我的永远是强求不来的。以前,活着就跟在梦里似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去考虑,好像一具行尸走肉,也难怪没有女孩子会喜欢我。唉——我现在需要的是改变,只有改变才有机会,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他的话让我惊讶不已,心想乖乖了不得,死了老妈竟然学会了这么个道理,关你屁事也算没有白死。
“女孩子是需要追求的。”我认真地建议道:“她们永远不会迈出第一步,有时候你得脸皮厚一点儿才行。”
“这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他抬头看夜空,好像在寻找一颗属于他的星星,幽幽地道:“何止女孩子需要追求呢,生活的每一天不都是追求的结果?但是你知道吗,生活中最重要的还不是追求。”
“那是什么?”
“许多人追求到了很多东西,金钱、地位、名誉、权利,当然还有很多的女孩子,但是他们未必就活得开心。”
我点点头,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然后问:“那你认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他将头转过来,深深地看我,然后语重心长地道:“我妈活着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个道理,我没能明白,直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我相信她说的是对的。”
“什么?”我着急地问。
他又抬眼看天去了,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凝眉皱目,寻找了半天,好像很痛苦地说:“她说,生活无非就是两件事:追求和放弃。两件事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和应该拥有的是成定数的,当你拥有的东西达到这个定数时,再多追求到了什么的同时,势必要放弃些已经拥有的什么东西,就好比一所房子,只能放下有数的东西。放弃是追求的兄弟,任谁都无法摆脱开这个生存条件的。许多人就是因为不明白放弃的存在,所以才在得到后仍然感觉不到快乐,因为他得到一件东西后,一定要放弃另外一件同样价值的东西去交换,否则,这所房子难保不会被撑塌了。”
“那不一定吧?”我迟疑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不很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但我妈说得很肯定,都怪我太笨,体会不到这话的意思。”
他说完又抱住头,垂了下去,好像在自责,又好像在深深地思考。我不敢再追问,仔细琢磨着这话的含义,虽然体会不到,也感觉有一定的道理,但到底有什么狗屁道理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怪不得关伟看起来这么沮丧了。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任凭夏末的夜风吹过来,撩拨我们的头发。
我抬起头,募得发现夜空竟然如此耀眼。一轮弯月从树梢上缓缓的升起来,在云层里悠然地穿梭。它不应该走这么快得呀,我想。再定睛观察,才发现那不过是云层从它的身边缓缓地移过去而已。我自嘲地笑了笑,想人其实是很容易被错觉误导了的,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自以为是。
“我妈还说过一句话。”关伟突然道。
“什么?”
“她说,最重要的是‘珍惜’,珍惜已有。只要学会珍惜,就总是快乐的。”
“你妈说得已经让别人早说过很多年了。”我道,“知足常乐嘛。”我哈哈大笑,为自己的学识和聪明得意不已。
关伟看看我,又抱着头痛苦地沉思去了。我在心里瞧不起他,正洋洋得意地嘲弄他也嘲弄关你屁事的狗屁学说,却突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地在我体内炸开,一个声音不住的滚动着道:“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我也想过,可是我总觉着知足和珍惜不太一样,你说呢?”关伟拉拉我,疑惑着道:“你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我说:“你说的对,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那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呢,这里面?”
“不好说,”我想想,抱歉地道:“说不明白,但细细体会,还是觉着是不一样的。”
“我该回去了,明天一早的火车。”他站起来。
“一路顺风!”
“谢谢,”他迟疑地好像还要说什么。
“关大爷那里你就放心吧。”
“谢谢。”他低头,一瞬间我怀疑他的脸红了,但他突然小声低气地道:“你跟桃子说一声。”
“什么?”我一愣,“跟她说什么?”
“就说我谢谢她。”他努力地道:“然后告诉他我走了。”
“好的,”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的。”
他抬脚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有些跟过去不太一样了。”
“哦?你这么觉着?”
“恩。”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感觉。”
他说完,远远地走去。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关伟走了,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秋天紧接着赶来,来得匆匆如风,让人措手不及。一连数日的绵绵秋雨,浇得人们心头烦乱不堪,地上到处是哗哗流着的雨水,不知道要流到什么地方去,仿佛要将这大地上的一切杂质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关伟走后,这个秋天开始时如波涛冲上堤岸一样汹涌而来的一切简直让我难以承受,只觉得支撑天际的支柱突然崩塌了一样,没有预言,没有警示,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没有流露,就这么“轰——”地一声,岿然倒地。浓重而阴沉的天空夹杂着更加沉重的乌云“呜呜”地呐喊着,猛然地义无返顾地朝我压来,势将与我粉身碎骨般同归于尽。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窒息:桃子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猴头悄无声息地锒铛入狱,李哥突然自杀留下老妻和幼子,冷芝稀里糊涂地跟我分手……这都是怎么了?
我不只一次的来到桃子的住处,希望能够找到那怕是只言片语的留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匆匆地离开我,就像突然死去的一个人那样,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呢。没有答案,什么都没有留。不,其实她还是留下一句话的,燕子告诉我说:“她让我告诉你,你不用找她了。”
就是这么句话,跟没有一样。我紧紧地抓住燕子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她,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燕子轻轻地叹气,好心替我擦拭眼泪。我挥手将她打开。她冷冷地看我,然后冲我喊出了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模做样。我问你,如果她要求你娶了她,娶了她做你的老婆,你会不会答应?你说,你回答,你会不会?”
我痛苦地蹲下,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绝望地流泪,我感觉到泪水是枯涩而沉重的。燕子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不能回答,答案不清也自楚。
燕子却依旧气喘吁吁地呵斥:“我替你回答吧:你不会,你根本不会要她。你需要的只是一时的快乐,你根本不需要她永远在你身边。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不能走呢?她欠了你什么了,而你又欠了她什么?她欠你的已经还给了你,你呢?你这一辈子能还得清吗?你说,你说你还得清吗?你这个王八蛋!”
“吃****去吧,假仁假义!”燕子说完,蹬蹬地进到屋里,将门狠狠地摔上,留下我在细雨里抱着头野狗一样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