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屁事终于死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很过意不去，像是巴不得人家早一点死似的。可是，鬼知道，天地良心，我实实在在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我只是觉得她这一辈子活得很累很辛苦，再活下去也只能是徒添痛苦，没有多大意思，因此当她终于放开了一切——虽然看起来并不怎么甘心情愿时，我觉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关你屁事死后的一段时间，我老是想起这个混账问题，我知道我找不到答案，每每想的很乏味很厌倦，却依然淋漓尽致、百折不挠的想，仿佛这问题是寄生于我脑海里的什么活物，由不得我不想，当我一时松懈而忘却去想的时候，它就冷不丁地跳了起来，敲打我的脑壳，大声喊着：“快来，想想我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诚如猴头所说：“活着就是******等死”；也许大嘴婆有一定的道理：“虽然辛苦，但总得活着呀”；老丁却说：“慢慢品味，细细咀嚼，自有体会”；我想起了桃子疲倦但幸福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时说过的一句话：“真美！”；当然还有冷芝：“活够了就死去，没人拦你！”我笑了笑，想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关伟，他一定会楞楞地不明所以，他会不会一脸惊异地问：“什么？活着就活着吧，这有什么可想的？”严丽萍瞪大了眼睛看了我半天，突然狂笑不止，一边说：“活像个老头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凌晨，我还特意地看看了时间，没错，凌晨三点过五分。我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将睡在身边的桃子叫醒。桃子睡眼惺忪看我，一边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大半夜的谁又给你打电话？”
“关伟。”
“怎么了？”她茫然。
“关你屁事不行了，想见见你。”我说，然后问她：“去吗？”
桃子好像还没有理会过来，躺下又猛地翻身坐起，吓了我一跳，“什么？你说什么？”
“关大妈快要不行了，一直喊着你呢。”我认真地说：“去见见吧，她是个好人。”
“当然，”桃子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地找衣服，一边对我说：“你快点儿呀。”
我们慌手慌脚地穿起衣服，桃子匆匆去卫生间洗脸，一边问我她的什么呢，怎么不见了。我找不到袜子，正火烧火燎地满地上爬，没有听明白，大声****：“你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一会儿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刚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我，忍不住笑问：“你找什么呢？”
“没有找到袜子，到是拣了一只发卡。”我将发卡举起来，四下拍打身上地尘土。
“这发卡怎么跑到床底下去了？刚才我还问你有没有看见呢。”她说着把头发卡起来，还问：”你找什么？“
“袜子，我的袜子呢？”
“昨晚不是让我洗了吗？”她嗔怪地说，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一双新的，递给我，“穿这双。”
“哦。”我想起来了。袜子很合脚，我很满意，穿起来问她：“你买的？”
“是的，买了好几天了，还没有来得及给你。”
我感激地亲了她一下，她笑着锤我，“讨厌，快点儿。”
我在关你屁事的病房前看了看表：三点四十分整。桃子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我紧跟着进去。关伟和关大爷都在，还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医生好像没有睡醒，有气无力的查看了片刻，然后回头示意关大爷跟他出去。关伟站在窗前正往楼下黑黢黢里看，也不知道能看见什么。关大爷跟着医生护士身后，走了出去，没有跟我们打招呼，有些着急。
我们蹭到关你屁事的病床前，瞅见她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身上只盖了一张薄薄的床单，胸口很壮观地起伏着，随着呼出来的气流，嘴一动一动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让我看见了都感觉呼吸困难。
关伟回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桃子，头发乱糟糟，胡子也没剃，看起来瘦了不少。我们相互点点头，都没有说话。然后，他眨巴着眼睛凑到关你屁事的耳边小声道：“妈，桃子来看您了。”又抬头看我。
上次桃子来的时候，已经跟关你屁事说了实话，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许是连生气都没有力气了。关你屁事没有动，关伟又说了一遍，桃子也叫了声大妈，我紧跟着叫了一声。关你屁事始终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呼吸，好像什么都已经做不了了似的。
良久，我已经觉着没有什么指望了，无聊的站在窗前看已经开始灰蒙蒙转白的天，桃子和关伟一边一个坐在关你屁事的床边。谁都没有说话。半路上关大爷进来一趟，小声跟关伟说了句什么，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向我借手机，说是要给亲戚朋友打电话通知什么的，医院的电话又打不了。我将手机给他，疑惑地很，从来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什么狗屁亲戚。关大爷拿着手机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问我这手机怎么用，怎么打不通呀？我看看他拨得号码，是长途，一阵心痛，但还是告诉了他：拨完号要摁发送键才行。
关伟看看我们，等关大爷走后，从旁边找出一个包翻着，里面是一套衣服和鞋子。衣服我见过，是我母亲给关你屁事做的寿衣。他翻腾了半天，然后又放了回去，瞅瞅我和桃子，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我骂想，这可是你亲妈！
关大爷匆匆进来，将手机还给我，关伟看他，互相点点头，让我想到了笼罩在白色恐怖里的地下党接头。桃子始终坐在床边盯着关你屁事的脸，不时给她弄弄头发，掖了掖床单，好像不这么做就不知道怎么好。我开始有些烦躁，心说怎么还不死呀，你到是快点儿。
天已经大亮。
关大爷表示让我们先回去吧，已经很麻烦了，看来是没有什么事了。我看看桃子，桃子看看我，然后低头说再等等吧。等了一会儿，桃子将我拉到外面问我是不是先回去，她想再等等，我说没事，不急，其实我急得要命。桃子莞尔一笑，又拉着我进去。
六点半，关你屁事的右手突然动了动，举起来想去抓什么东西的意思。关大爷立刻凑过去问她要什么。关你屁事旋即睁开眼睛，茫然地转动了片刻，随之发出光来，宛如睡人早起的样子。回光返照，我立刻想到这几个字。关你屁事张张干燥的嘴唇，轻声说了句什么，关大爷立即激动地说：“在在，在这里。”说完，关大爷看着桃子点点头，桃子明白是说她呢，凑到关你屁事的耳朵边小声说：“大妈，我是桃子。”
关你屁事眼睛转动到桃子脸上停住，吃力地问：“你来了？”
“啊，大妈，我来看您了。”
“哦……”
关你屁事又举手，桃子抓住，问：“大妈，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恩，哦。”
我们着急地等着她说话，她却只是“恩恩哦哦”地嘟囔着。关大爷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端过一杯水来，要喂关你屁事，她的眼睛却转向桃子，意思是让桃子来。桃子接过杯子，用汤勺舀了半勺，送到她的嘴边。关你屁事专注而满意地看着桃子的脸，张口将水咽了。
喝了水的关你屁事有了精神，微笑着看桃子喂她喝水，很满足很快乐的样子，好像又不用死了似的。这不是折腾人嘛，我心说，转头去看窗外。
窗外阳光很好，是一个大晴天，楼下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一个瘸腿病人举着根拐杖艰难地从楼里出来，迎着阳光走向小花园里去。一群小护士嘻嘻哈哈地拿着饭盒边走边说着什么，远远地看都挺漂亮的。远处的停车场里驶进一辆轿车，车门开处，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另一边转出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花绿绿的花儿，阳光射在她的脸上洁白耀眼，中年男人从后备箱里提出一个兜子，锁上车门，牵着小女孩的手往这边走，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小辫子一翘一翘，男人不时低头跟她说什么。
“小东。”我听到桃子叫了一声，赶紧回头，“大妈叫你呢。”
“关大妈，”我凑过去问，“您叫我？”
关你屁事动了动手，我抓住，将耳朵尽量往前靠，听见她说：“好孩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的眼光又移到桃子脸上，桃子抓着她的另外一只手。我听见她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好孩子”，不知怎么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视线立刻又转到了关伟身上，我让开让关伟过来，关伟叫了声“妈”。她瞅了关伟足有五分钟，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将眼睛闭起来了。关伟红着脸走开。
七点钟，关你屁事再一次睁开眼睛，鼓足了劲跟关大爷说了几句什么，关大爷点点头，迟疑了一下，看看我和桃子，然后拉着关伟走了出去。关伟边走边回头。我和桃子对视一眼，一齐靠到她的床头，等着她开口。
“大侄子？”她死死地看着我问。
“关大妈，”我凑过去，“您说。”
“关伟。”
我明白她的意思，冲她深深地点头，“放心吧，关大妈。”
我觉着我有些没用，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了。我扭扭头，再转回来时，她正看着桃子，她动了动嘴唇，半天，说：“好闺女。”
桃子的眼圈儿红了，低低地叫了声，“大妈。”
关你屁事转眼睛看我，再看桃子，再看我，半晌，“哦”了一声，“都好，都好好的。”
我看桃子，桃子红脸看我，我们一齐转头看关你屁事。
“大妈没有福气。”过了会儿，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到死都看不上个媳妇。”
我和桃子没有说话。她很伤心的样子，眼睛一闭，再睁开时有些湿润。她转转眼睛，仿佛下定了决心，盯着桃子瞅了半晌，有些迟疑地也有些无奈地向她提出一个要求，“闺女，喊我一声妈？”
我和桃子愕然，对视，桃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关你屁事的眼睛使劲地盯着桃子，再也没有挪开，这让桃子心神不定，她又看看我，我没有做声，她便将头深深地垂下。我想桃子是误会了我的意思，看看关你屁事死瞪瞪的眼睛，我的眼睛湿的厉害，不能再看，赶紧走开，站到窗前。良久，我没有回头，病房里死一样的沉寂，我不敢想桃子当时是怎么一种心理状态。
我用双手捂住脸的时候，听到了桃子那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喊，“妈——”眼泪唰地冲破眼眶。瞬间，我已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关伟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他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让他守在身边，而是选择了我和桃子。我也不知道关你屁事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弄不明白，答案已经随着关你屁事逝去了，永远无法解答。
桃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在我怀里呆呆地瞅着关你屁事的遗体，她终于有了一个叫“妈”的机会，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放弃了，但她毕竟喊了出来，只是，关你屁事能够听到吗？
桃子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弥补心中的愧疚，亲手给关你屁事穿上了那套寿衣。我站在走廊里，给公司打电话说要请假。领导问为什么，我回答说有亲人去世。关大爷面无表情，关伟始终没有哭。
桃子从病房里出来，看看我，依偎在我怀里，眼睛红肿不堪。我默默地搂着她，将她的一缕垂发挽到耳后，听见她轻轻说：“走吧。”
我搂着她的腰从电梯里出来，在门口撞见大炮，他喜气洋洋地从外面进来，瞅见我和桃子，立刻像狗见到骨头一样凑过来，笑眯眯地看我和桃子，怪声怪气地问了声：“恩？”
我瞪他一眼，“滚蛋！”然后搂着桃子朝大厅门口走，目不斜视。
“哎，去哪？”大炮茫然，在后面喊。
我不理他，继续搂着桃子走。
“叫你？”桃子奇怪地问了。
“不管他，走吧。”我说。
桃子回头看看，随我走出阴冷的大厅，来到外面。
楼外，太阳升得好高，阳光普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