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力李疯子又开讲啦!”街上的闲人嘻嘻哈哈地议论着。
陵县的人都知道李疯子李小棚是个怪人,他少时读了许多书,二十来岁就在家中设学堂教书,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家中穷得叮铛乱响,却还不收学费,平日给店铺题字、代写书信的钱只够糊口,他还经常去给人出苦力赚钱来给学童们买书籍纸笔。本县除了县令,就属李疯子读书多了。
马五道:“走,看热闹去!”哥俩儿跑到集市上,见李疯子一身粗布衣裳,还是那身苦力打扮,正站在一个土堆上,高声说道:“尔等不可每日荒废光阴,日识一字,年可读信,三年即可读书。这书中有女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记载着无数奇闻异事,尔无需动足即可通晓天下之事,洞察天下之变化,岂不妙哉?书中更有奇音妙词,每日吟诵,岂不快哉?难道尔等甘愿终尔一生醉生梦死,庸庸碌碌?”李疯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激动处,略带斑白的须发抖动,洗得发白的衣裳随风飘荡。围观者虽众,但都是山野草民、市井之徒,在下面吃着瓜子,嘻嘻哈哈地笑着,但李疯子自得其乐不以为然。
“尔等为什么活得这么难?因为你是平民百姓,等同于朝廷豢养的牛羊犬马,那些官吏就等同于牧人。牛羊在苍天赋予人们的土地上吃草,它们的**、皮肉、子女不献给天地,却要任由牧人享用。你们每日劳作换得钱粮,纳粮捐苛之后,仅能糊口。遇到战乱,又要服兵役,难免九死一生。生了个漂亮女儿不是被官员霸占,就是被选入宫中。辛苦一生,生老病死却要凭天由命,得到的却仅有忠君孝道之类的虚名,一代代将苦难延续。”
“怎么改变这种命运呢?只有一条路——读书、扬名,被举荐,争取作‘牧人’!虽然不是人人都能选士为官,但起码你学会了分辨是非曲直,知道孰是孰非,即使不能改变什么,起码死也能做个明白鬼……”
秦大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大道理,这些话就仿佛是一道闪电,照亮了秦大的心房。他盯着李疯子,一直听他讲了一个多时辰,老百姓都厌烦了,纷纷散去,只剩他和马五。又跟着李疯子回到他那间茅屋,马五多次想拉秦大走,秦大都没反应,马五只好在在后面跟着。李疯子看看秦大,道:“想读书?”秦大一脸迷茫,先点头,又摇头。李疯子便要他每日午后过来。从次日开始,秦大每日午后都同那些顽童一起在李疯子家门前坐好,先学读书识字。
这一日,秦大来找郑铁匠。“郑大叔,我想要一件家伙,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称手。”
郑铁匠打磨着一把斧头,头也不抬,道:“长武器不好带,我这也没有好铁,官府看到还是麻烦。短兵器出手快,难防。墙角那有个料头儿,你就用它,被捕役搜到也没事。”
秦大一看,是一根细铁棍儿,形同筷子,前端被斜削去了半边,勉强算是有个尖儿,手柄处十分粗糙,正好防止手滑。
秦大又问道:“我怎样才能变壮?”
郑铁匠道:“胳膊、腿绑上沙包,每天绕城跑。举石锁。”
秦大又问道:“我怎么才能打过比我高大的人?”
郑铁匠看了他一眼,道:“偷袭!先装熊,冷不防就下死手,就一下,然后就跑。”
秦大也向李疯子请教了同样的问题,李疯子道:“强壮的身体、敏捷的动作需要灵活、冷静的头脑支配,凡事唯有小心谋划、瞻前顾后,方能成功,又可保证自身无损。”
从此之后,秦大每天早晚都会四肢绑着沙包,绕着陵县年久失修的破城墙飞奔。跑不动了,就在城外一棵树上刻了个人形当靶子,用自己做的大弹弓射石子。又找了一块大石头,拼命举。又自制了一个沙袋,吊起来,击打。每天上午,同马五去沿街叫卖,午后去李疯子的学堂听课,之后再同马五去沿街叫卖。
忽然有一天,林家门口的大红灯笼换成了奠字灯笼,林家的人都换上了孝服,原来是林大公子夫妇亡故。林大公子年约四旬,前些天还出来花天酒地,怎么会暴死?这个问题林家的人全都缄口不提,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传言是林大公子霸占了厨子的小妾,气死了厨子的老婆,厨子遂下毒报仇杀人。
林家的丧事让陵县热闹了一番,南郡玄天观还来了十个道士给做法事。林大公子夫妇一死,大儿子林小公子主持家务。本来陵县最大的财主林、柳俩家一直就有仇怨,于是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火拼在即。
两家的买卖店铺都增派了打手,刘四等老赌徒也受雇拎起了刀枪,林小公子放出话来,杀一个来闹事的,赏银二两,官司他担着。
这天,保甲秃头牛二带着几个同伴又来赌了。本来正值酷暑,天热人心里也都急躁躁的,连开了九把小之后,牛二眼珠子都红了。
咣当一声,牛二把一包银两砸在桌案上,“压大!一百两!”他闪掉外衣,脱了个赤膊,露出夜叉探海的纹身,一条腿踩着椅子,死死盯着面前的宝盒。一百两啊!在饭馆吃一桌山珍海味才二钱银子,买个穷人家的闺女,还得有几分姿色的才五两,这一下就押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整个赌档的人都倒吸着凉气往这边看。牛二的同伴们都鼓噪了起来,“全压了,就他娘地不信还能连开十把小!”
牛二啪地一拍秃头,指着宝盒,“开!”几个同伴也齐声喝道:“开!”
宝官掀开了宝盒,嘴里吆喝道:“一二四,小哦!”赌场里哄然大哗。
牛二一把从宝官手里抢过银子,“******!这场子有鬼!老子在这输了几百两了,一回都没赢过!老子砸了你个王八窝!”哗啦一声,掀翻了桌案。他的同伴也开始连打带砸。
林家打手头子独角龙发一声喊,带着打手们扑了过来,牛二等人抽出暗带的利刃边打边退,就到了街上。街上的行人早吓得四散奔逃,鞋子掉了,都不敢回头捡。
赌档打手有三十多人,牛二也是早有准备,一退到街上,就有柳家新请来的打手头子斜眼儿带人接应。全都是当地出了名凶狠的泼皮无赖,切手指、割肉之类斗狠的事没少干,此时各个异常凶悍,眨眼间已放倒林家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受伤倒地,捂着伤口哀号,几把短刀劈头盖脸劈下,秦大和马五远远地都听到了刀劈入骨头的咔咔的响声,那两人抽搐了几下倒在血泊中,终于一动不动了。
刘四从赌档后院儿的茅房出来正好赶上,抄起一杆大铁铲,大吼一声跳进人群,他身大力猛,把大铁铲抡圆了横冲直撞,一丈方圆无人能靠近。林家这边的人趁势猛冲猛砍,牛二等人抵挡不住,纷纷逃命。一个跑得慢的,被刘四打翻在地,不等他爬起来,身上的白布衫就变成了红布衫,四肢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牛二和斜眼儿复带人来争斗,这回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林家也召集来了数十人人,双方先是互掷石块,而后又厮杀在一处。
一场恶斗持续到午时,两下都饥肠辘辘,没了力气,很默契地各自后撤休息,派出人来把己方的死伤的人抬回,街头只留下一滩滩血迹、一块块残肢、碎肉。
这个时候,冯县尉迈着四方步带人出现了,转了一圈儿看看,又回去了。午后,县令同冯县尉、县狱丞在酒楼召集柳家和林家相谈,之后双方同意罢手。
这天,秦大被廖老怪叫去,为这次殴斗的伤者治伤,直忙了一天一夜,末了,廖老怪给了秦大三两银子。
秦大去问李疯子这钱该如何分配,李疯子把这笔钱分成三份,一份交给秦大父母,一份交给给马大娘,一份自己留下。马大娘用这钱给秦、马两家每人做了一身单衣一身棉衣,还买了好多吃喝。
次日,县衙门前和集市上贴出告示,说前些时是匪人互殴,无论生死都是自找。林家厨子谋害主人,应判死刑,因其已经死在牢里,就此结案。另有一告示说,独角龙升为北城保甲长,牛二升为南城保甲长。
之后,林家在林家赌档旁边新开了一家妓院,柳家在柳家妓院旁另开了一家赌档。刘四也得到奖赏,成为了北城的一名保甲。
又过了几日,一个媒婆拎着几样礼物找上门来,一见面就笑着道:“马大姐,大喜事啊!”
马大娘问道:“什么事?”
媒婆道:“咱们的大保甲长牛二看中了你家四妞,特意让我来提亲!你看看……这些礼物都是人家买……”
“滚出去!”马大娘大怒,把媒婆赶出门去,把礼物扔了出去。
第二天晌午,马大娘正在家门口的小摊上卖货,秃头牛二带着十几个混混过来,一脚把马大娘的小摊就给踢翻了。牛二一把抓住马大娘的头发,就是一顿耳光。四妞想上去阻拦,被几个混混拽住。马五和秦大正好回来看到,冲上去打牛二,被牛二一人一拳打倒,他带来的混混又是没头没脑地一顿乱踢,踢得二人嗷嗷直叫。老百姓都被吓得躲出老远,没一个敢过来劝阻的。
牛二一脚把马大娘踹倒,指着满脸是血的马大娘骂道:“******的老****!给你脸你不要脸!爷爷玩你闺女那是瞧得起你!******个老逼壳,你家别想在陵县摆摊!”骂完,叫住还在狠踢马五和秦大的混混们,扬长而去。
四妞一边哭一边扶住马大娘,娘俩拉起蜷缩在地上的秦大和马五回家。四妞给遍体鳞伤的秦大和马五上了药,小哥俩儿躺在床上一动就一咧嘴。四妞回头看见马大娘头发都被揪下来一绺,更加难过,娘俩抱头痛哭。
在家躺了一天,秦大和马五才又出门卖干果,他俩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不敢在大街上到处跑,更不敢去牛二当保甲的南边县城,只在林家的赌档和妓院里叫卖。
午后,一个混混从柳家赌档出来,过街,进了林家赌档,叫道:“卖干果的两个小子!牛二爷叫你俩过去!”
马五和秦大装作听不见,那混混叫了几声,转身回去了。不多时,满身酒气的牛二光着膀子带着几个混混,都拎着棒子,奔到林家赌档门口。林家的打手们都拎着刀枪站起来准备动手,刘四从林家赌档里迎出来,手里拎把大砍刀,问道:“二秃子,怎么个意思?”
牛二站住脚,脖子上黄澄澄的大金锁被日光照得耀眼,道:“俺就找卖干果的那俩小子,他家他娘地卷了俺的面子!不关你们的事!”
刘四道:“你可真有本事啊!打人家小孩儿和老太婆!你别上俺们这边儿来找!上你的地盘上蹦跶去吧!”林家的打手们跟着哄笑起来。
牛二把牛眼一瞪,狠狠地道:“刘四,你闺女可在我们这边儿!你别多管闲事!”
刘四顿时口气软了,道:“……别……别耽误俺们生意啊!”
牛二独自进了赌档,一手抓一个头发,把秦大和马五拖出赌档。从柳家买卖那边又过来几个混混,就在当街上,围殴小哥俩儿,一顿乱棒,又一顿飞脚,打得秦大和马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这些人又将二人的钱物抢走,然后才嘻嘻哈哈地回到街对面。牛二临走,蹲地上揪着马五的头发道:“******娘地!爷爷见你俩一次,就打一次!就不信打不死你俩!”说完,猛地一推,马五后脑噹地磕在青石路上。
秦大和马五在地上躺了好久也爬不起来,最后还是刘四叫人把他俩架回家去。马大娘和四妞自然又是一番痛哭,却也只能给二人敷上伤药,让二人休息。
秦大和马五在家里躺了十多天才能正常行走,这些天里大家足不出户,但牛二每天都派几个混混来马家门前转悠,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往马家窗户里扔石头。一家人终日受扰,惶恐不安。更有邻居说,牛二扬言,“再有征兵的时候就把马五和秦大弄进去,到那边几天就得让胡人弄死。”四妞被气得大哭,道:“我嫁给他算了,别连累你们!”
秦大羞愧之极,寻根源都是自己非要逞英雄惹的祸,连累了四妞和马大娘。夜里四妞在被窝里偷偷抽泣声,就象锥子一样刺着秦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