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奉仙就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那些东西里，有的看起来和蔼可亲、善良温厚，会在体育课的时候柔声提醒她避开飞来的足球；有的却很活泼淘气，会给年幼的她做鬼脸、故意搞怪逗她开心；但是，奉仙也曾经看见过浑身散发着让她难受气息的、看不清脸的黑影子，那黑影子通常会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赤红色的眼睛，每当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瞥向奉仙的时候，都让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身体会瞬间僵硬，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有一天她把对黑影子的恐惧说给了奶奶听，奶奶告诉奉仙说，那个她看见的像是黑影子的东西，其实就是这世界上的“恶鬼”。
“恶鬼”原本也许也是善良、淘气的鬼魂，但是因为在三年之间仍然没能够化除滞留人间的执念、顺利成佛踏入轮回，结果被怨气吞噬了理智、最终堕落成魔。
奶奶还说：“奉仙啊，恶鬼存留世间已经不再存在任何目的了，它们所剩的唯一只有本能，这股本能驱使恶鬼无休止地在人间游荡，驱使它们寻找绝佳的宿主，魔化凡人的本性，危害世间——你以后看见恶鬼，一定要离得远远的！你的身体、你的血是对恶鬼最大的诱惑，就像是人肝之于九尾，血食之于蝙蝠……”
那时年幼的奉仙乖巧地坐在奶奶的腿上，将奶奶所说的一切都当做了了故事来听，手上不在意地把玩着一个粉色的小熊娃娃，她不知道什么是九尾、什么是蝙蝠、什么是人肝，什么又是血食。
她眼里只对自己新买的小熊玩偶感兴趣。
但是奉仙记得当奶奶这段话还没说完，从外面买菜回家的阿妈恰巧听到了最后的一句，突然就像是被什么事情刺激了一样将购物袋甩在脚边，一把将奉仙从奶奶的腿上抢了过来。
记忆里阿妈表情愤怒，对着奶奶咆哮道：“妈妈你和我说这些胡言乱语就可以了！不要对奉仙灌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然后阿妈回过头来像是强忍着莫大的恐惧一样，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蹲下来对奉仙说：“奉仙啊，奶奶刚刚说的一切都是故事！故事你知道吗？就像我们奉仙睡觉之前妈妈给你讲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睡美人的故事一样，不是真的……”
阿妈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年幼的奉仙吓蒙了，她怀里的的小熊也因为阿妈的动作而掉在了地上，被突然吓到的奉仙下意识地回应着阿妈的话，下意识地安抚阿妈激动的情绪。
然而阿妈却并没有冷静下来，她对着奶奶低声吼道：“妈妈！就是因为你总是给奉仙讲这些东西、所以奉仙才会得和我以前一样的臆想症！”
“妈妈，就当我求你了！我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奉仙可是你唯一的孙女儿啊！我花了十年！十年！好不容易才治好自己的病，现在我又好不容易才有了奉仙，奉仙就是我的命啊，你一定要把我的命变得这样悲惨不堪吗？！”
“妈妈，求你了！”
“——我下个月再来看您！”
阿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黄纸折成、上面还用红色笔画了不知名图案的小纸包给放在奶奶的手里：“这个我们不需要！”
说完抱着奉仙转身就走，强拉着阿爸离开。
奉仙记得那天掉落在台阶上的自己的粉红色小熊；记得庭院门口被阿妈甩在地上、倾倒的塑料袋子里，滚落出来的数枚红苹果；记得奶奶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在轻轻地摇头叹息……
奉仙还记得上了车之后阿妈一边催阿爸开车，一边跟她不停地说着话，试图纠正她走上“歪路“的思想的时候，车窗外、人行道上，有一个黑影子若即若离地走在她们车子驶过的原路……
记忆里，奉仙似乎看见了那个黑影子赤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也看见了自己……
“阿妈——！！！”
深夜，小女孩儿从榻榻米床垫上被噩梦惊醒，满头大汗。
奉仙的惊呼同时也将睡在一旁的奶奶吵醒了，老人家第一时间将奉仙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奉仙娇小的后背，嘴里不停地安抚着孙女恐慌的情绪，直到怀里小姑娘的身体不再颤抖为止。
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奉仙渐渐从噩梦中抽离出来，不等奶奶询问，她难得主动地跟奶奶述说道：“奶奶，我梦见阿妈和阿爸了。”
处在奶奶的怀里，奉仙感觉到奶奶拍自己后背的手顿住了一会儿，才又拍着，接着奶奶的声音缓缓地从头顶传来，带着万分唏嘘：“奉仙啊，阿妈和阿爸去很远的地方生活了。”
“阿爸和阿妈都是善良的人，他们一定在那个很远的地方生活得很好，他们也一定希望他们最爱的奉仙过得比他们更好，对不对？”
“我们奉仙又乖，又可爱，什么错都没有，什么罪都没有，这么善良的奉仙……”
“你不能为了不是自己的错让自己受罪，不要胡思乱想……”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在这样没有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小女孩儿却渐渐安静下来，又渐渐睡去。
感觉孙女的呼吸平稳绵长，奶奶轻轻地将奉仙放回床上，给她盖上薄薄的被子。
在自己也睡觉之前，奶奶拿起枕旁的打火机，从门边香炉旁拾起一根新的黄香。
香炉中插着的黄香还只燃了一半，燃着的黄香就像黑夜中的萤火，奶奶将新的黄香点燃，将掐灭掉的、燃了一半的黄香替换一轮，才重新趟回床铺里去。
睡觉之前的最后，奶奶看了一眼房间神坛旁竖立着的那把关公大刀。
关公大刀朴实无华，红缨垂落，安安静静地立在神坛旁边的角落里。
奶奶这才安然入睡。
而黄香烟冉冉升起，带来一阵淡淡的香气。
离开奶奶怀抱、还皱着小眉头的奉仙的表情渐渐安定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