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暗的一条小巷子。
天灵身着一件普通人的衣裳，很简单的墨绿色深衣，袖口还绣着金鱼草。一条格子的褐色领巾，还挂着一个烟灰紫色香囊，这品味，实在是让刑师不敢恭维。按照她的话说，就像是刚从哪个煤坑里挖出来的前朝古陶瓶子，老土俗气，就像个乡巴佬似的。天灵也只笑笑，她脾气不错，刑师这张只会挖苦的嘴可为她惹了不少麻烦，真是很难相信她以后也会说甜言蜜语。
刑师本人穿着一件藕灰色的深衣，一条有一藕荷色竖纹的杏色腰带，两个人由于年龄和性别，即使都用了巫术掩饰，但仍然只是稍显瘦弱的青年男子，刑师虽然称不上英俊潇洒，倒也面容清秀，只是天灵，傻里傻气的，只有那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望着你，你才觉得心神动荡。
“把你的眼睛稍微遮一下，太显眼了，感觉像大型鸭子招摇过市一样。把你的香囊，嗯，就是那个，扔了吧，什么？里面放着钱？兄弟，你之前不会真的在坟里躺着才爬出来吧？你居然敢把钱袋露在外面？”刑师数落着天灵，由于巫术也是有限制的，黑色的眼睛还是有一点淡淡的蓝色，除非是那种禁忌巫术，才能彻底改变外形。
“说好了，咱们两个都是次嫡……”这个世界呢，由于嫡出和庶出的人数差别太多，不可能所有的嫡出都会和嫡出通婚，就比如两个庶出成亲生下一个娃，理论上他也不是妾侍所养育的，但是只能称之为舍庶。一个嫡出的和一个庶出的正室夫人生下来的叫做次嫡，比正儿八经的嫡出差了很多倍。只有两个嫡出，生下的才叫嫡子，两个次嫡生下来的叫做平嫡，平嫡的地位也算是中上游了。舍庶其实和庶出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单单听上去好听一点而已。
当然，不管是什么嫡什么次嫡什么平嫡的，只要是妾侍所生，便统统都是庶出，一辈子，就算再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幸福。不，应该说，再怎么坚强，这辈子都会辛苦悲痛一生。
“好啦，我省的了，你都强调好几遍了(-?-;”天灵张着嘴，却没有发声，刑师会读唇语，天灵不会唇语，刑师则用只有天灵能听到的声音说话。因为天灵的听力相当好，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她在海边站着，都能够听见深海生物的心跳声，而且这还不是极限。所以说，奇族是天生被祝福的种族，人人生来都开了挂，天灵这家伙是真正的神。
“话说回来了，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黑暗之事呢？我们到目前为止只是在闲逛而已。”天灵耸了耸肩，刑师皱了一下眉：“这才令人讨厌啊，不是么？明明什么也没做啊，为什么厄运却偏偏落到自己身上呢？反正人够多，死上十个八个的也没人在乎。”“你这种话像是小孩子在耍脾气，人嘛，总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谁没有个运气不好的时段？若是就此放弃了希望才是真的很可笑呢，要自己坚强起来，没有人会替你坚强。”天灵想要去抓一抓刑师的头发，被刑师一爪子挠开，“你说的倒很轻巧了，只是这并不是人生该有大起大落，是完全不公平的罪恶无边，这个世界已经腐烂到极点，你个奇族人不会懂的。要知道，我们人族说一句'我们的世界很黑暗。'那可完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爱屋及乌的说法，黑暗这个词并不足以形容这个世界。”
“好啦，总之你说什么都对。”天灵摸了摸自己的手，傻笑了几声，让刑师频频侧目。这完全不是原来想象中的天灵，他一点也不神秘，不强硬，完全没有神的威严，反而像个刚从乡下来的傻小子似的（目前两人都以为对方是男子）嗯……他不会和如庭是亲兄妹吧？诶，又想哪儿去了，这货根本不是人，怎么可能和如庭是亲兄妹呢？
“两位好心人，求求您，帮帮奴罢。奴已经好几天未吃过一顿饱饭了……又有这个孩子，奴实在是……”一位瘦弱的女子，有着暗淡而无神的眼睛，瘦的皮包骨头，只有肚子高高隆起。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子，黑瘦黑瘦的，一双大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非常突兀，可怜巴巴的。天灵眼里闪过一丝怜悯，那并不是一个人类该拥有的，同情的表情，而像是庙宇里供养的神像一样，一种慈悲的怜悯表情，淡然而高洁。这让刑师又退后几步，他，终究不是个人，而是神。
“喏，这些，大概可以让你们这一周都可以吃上饱饭了。”天灵把钱递给了那两人，刑师冷笑了一声，没有去管她。那母子俩千恩万谢的离开了，那母亲的眼睛里甚至闪着泪光。天灵笑意盈盈的看着刑师，似乎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样子，道：“你看，这是个母亲，还有一个孩子。”刑师唯报之以冷笑：“愚蠢的奇族人。那个孩子并不是需要呵护的柔弱儿童，而你很快就会明白，那个女人也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同情心，不过是那些虚伪的，所谓装的所谓大义而已。”
紧接着，还没走上两步呢，忽然六七个人出现在巷子里，把两人团团围住。让天灵吃惊乃至于心痛的，是那个小男孩就在那群人旁边，仍然瞪着他可怜巴巴的大眼睛，语气里却也带有了几分嚣张：“就是这两人，我看见了，他们身上带有很多钱！快把他们给杀了，把钱分给我一点……啊，不许分给那个老女人，该死的累赘。”
“你说什么呢？那，那是你的母亲啊！喂，刑，你那是在笑吗？在这种情况下？”天灵眯了眯眼，这几个人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的，她卸掉了那几个人的关节，却放过了那个小男孩。
“自我安慰的可悲心理，最终是会被现实狠狠撕碎的。”刑师慢悠悠道。天灵不理会，只问道：“我该怎样处置他们？”
“得了吧，把他们的关节接好，然后……没有办法，这个世界，没有办法。”
“但是，没有办法？不可以送到官府吗？而且如果接好关节放走他们的话，他们又会做恶。”
“那么你说怎样？官府肯定会把他们杀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了向上面交差嘛，这你还不明白？再说，你也看见了，现在这么乱，你把他们就这样丢在这里，还不如杀了他们呢。哎哟，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个傻子，对人类一点也不了解，你之前到底在哪个旮旯里藏着呢？”
“我？嗯，说实话，我之前是在一个，嗯，民风淳朴？很安详的山镇里，我还，从没见识过这些东西呢。”天灵摸了摸鼻子，刑师接道：“怪不得呢，原来真的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喂，要不要我给你准备一个假身份呀？哦，对不起，我可忘了，你可是神明啊。”
天灵有些忍受不了刑师讽刺的语气，冷冷道：“再度重申，我并不是神明，我也见过压迫与暴乱，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帝阙，这个本该最繁华的城市，却是如此的，疯狂。这个世界确实有把人逼疯的资本，但只要有一个人没疯，那么疯的人就都是懦弱无能的懦夫。”
忽然一柄利刃，猛的向刑师的后心刺去，天灵反应速度是极快的，连忙伸出手去挡。然而一个人的奋力一击，甚至没有在天灵的肌肤上留下一点痕迹，天灵的手掌甚至没有颤抖。天灵回头，正是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此时那女子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刺杀失败而沮丧恐惧，看着眼前这个非人的怪物，她甚至眼皮也不眨一下，麻木，冰冷。天灵看了一眼刑师，刑师正低着头，没有理她，天灵叹了一口气，最终是放过了她。
不怕她再去做恶，因为整个城市的人，都是罪犯，没有人清白。
“天灵……”刑师话还未说完，天灵就笑了：“不用谢了……不过，你要是执意的话——要谢就以身相许好了！”
说完天灵就后悔了，看着刑师诧异的眼神，天灵羞只能赧一笑。
“是我太偏激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啊，谁都没资格评价谁。”天灵不得不向刑师妥协，刑师抬起头，眼神平淡无奇：“呵，没关系，我的母亲，是个施虐狂，她蓄意想让我变疯，我怎么想要向她妥协呢？可是如今这个世道呀，终究还是疯子更有优势。再说，别人确实不好乱评价人，可你是神。”
这两个人重新并肩并的走着，影子落在地面上，像两根孤零零的花蕊。但是当两根孤蕊凑到一起，忽然变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她们又拯救了一起抢劫案，然而受害人只是皱着眉头瞪着她们，喊道：“喂，你们两个，要多少钱？有病吧？是不是有病？两个该死的疯子，滚远些点吧，滚的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
天灵只好灰溜溜的离开，刑师仍然是面无表情：“你不必怪他，这个世界上的人呐，若不是这样，早就已经死了。”
天灵反倒有些好笑：“刑师，我发现你可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明明嘴上说着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可是，如果没有希望，何来失望？明明说自己是个恶棍，却连个人也不曾杀得，还跟着我救了好几个人，刚刚又在替别人说话，真是好有意思。”刑师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只不过连那笑也是冷笑，冰凉凉的。
“两位好心人，求求你们，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饭了……”一个小乞丐跪在街边，又是相同的论调，天灵在刑师的注视下，笑了一声，把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递给了那个小乞丐。刑师皱起了眉毛：“你还没长记性吗？”
“我觉得他是真的饿了，而且，反正也没有人会伤害到我，不是吗？”天灵的笑容是如此的温暖柔和，让刑师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似笑非笑，最后，用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凝重表情缓缓道：“天灵，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但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不值得你这样去拯救。”
两人继续闲逛，天灵如今真心是深深体验到了帝阙的险恶之处，但很明显，她完全没有退缩或害怕的意思，反而更加热血沸腾了，还提出了一个改造计划。刑师正一脸淡定的听着对方讲她的宏伟计划时，天灵忽然提议要去吃夜宵，刑师愣了，也默认了。
“为什么要去吃夜宵呢？往这边走，我知道有一家小店，非常棒……放我下来，我才不要飞，离得又不远，再往右拐。你饿了？你不是不需要吃饭……也需要啊……等一下你这是在担心我会饿吗？”眼看刑师又要开启嘲讽模式，天灵连忙加速，带着刑师到了那家小店，门口颜色已经微黄的招牌上写着：陌站
“这小店的名字还很诗意……再要一份炸鸡块！刑师，你想吃什么？对了，你为什么要叫刑师？”天灵翻着菜单，两壶清酒已经摆在桌子上，一碟酱瓜和腌萝卜安安静静躺在旁边。刑师又冷笑了：“你觉得，我不是个行尸，还是个什么？要一点肉松和烤苹果吧，以及油豆腐和萝卜，你还要什么？”
天灵笑了，难得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刑师如此富有生活气息。她又随便点了几个菜，这里还真是不错，菜团子很清新可口，还有用野菜煎的饼子，烤苹果恰到好处，鸡肉虽然掺了很多淀粉，但仍然很香。蓬松的肉松实在香到没话说，白萝卜和油豆腐吸饱了汤汁，萝卜上撒了酱汁，油豆腐上则抹了非常过瘾的辣椒酱，好吃的要让人流泪。这里的菜还很有特点，之前她从来没吃过。想到这里，她有些怀念家乡了，母亲做的菜肴香甜可口，到了帝都，繁忙的工作让她手忙脚乱，饭菜一般都是买几个包子或者火烧，卷饼凑活着吃一顿，晚上工作到很晚的话，就去吃一碗云吞面。刑师也偶尔与天灵搭搭话，这个人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惊喜，与她深入了解之后，才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发觉天灵并不是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莽撞之人，她博学广知，善良正直，有时候还有点蠢萌。
而在谈论之中，刑师发觉自己也无意中透露了很多信息。
“我喜欢吃甜的。”
“讨厌韭菜和红豆，至于最讨厌的，就是胡萝卜了。是胡萝卜不是这种萝卜。”
“哼，这个肉松一点也不正宗，不如我家嬷嬷做的好吃。”
“呐，还是更喜欢冬天了。”
这些问题看似无关紧要，可是……
手腕上的银护腕抨击发出响声——刑师眯起了眼，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信任起了这个看上去挺蠢的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