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凄凉的秋。
残叶尚未埋入泥土,最后一场秋雨已淅淅沥沥地走远,盛开的夕阳下,站着一位黄衫少年。
徐徐地秋风吹过,他一动也不动,就好像一出生便站在那里一样,他的脸被夕阳映得发白,他的发丝也是白的,是谁白了少年的头?
秋果然是寂寥的,秋的夕阳更是如此。
一株梧桐树下,幼小的牵牛花艰难地露出头,就好像忘了这已不是它该生长的季节。它依旧那么的倔强,那么的自信,那么的自由。少年人叹了一口气,谁说秋天没有奇迹呢?这小小的牵牛花居然比他活得潇洒,这一刻他宁愿自己可以代替它,即便明日就要凋零。
他的的手里握着一柄刀,寒星碧闪,蛟龙吞口,刀身上还雕着一朵冷而艳的红梅,红梅无根,谁也不知道它何时绽放又将何时凋落,这曾经无疑是一柄好刀,只是现在刀口却已不够锋利。
这个世界上也许已有一千柄一万柄刀比它锋利,但江湖中却没有一柄比它更有名,比它更可怕,只因它的名字叫做‘秋’。
‘秋’的主人叫秋夕阳。
秋刀割去的是生命是芬芳的年华,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迷茫和孤独。
死在秋夕阳手里的人已有一百二十八个。
一百二十八个有名的人,一百二十八个刀客。
无论这些人是善是恶,是老是幼,武功是高是低,在他的眼里死人是没有区别的,人既然死了,当然就抵不过一杯黄土。秋刀本无情,何况用刀的人并不多情。
直到遇见了她。
那天他刚割下苏州万金园少东李大少的脑袋,就近选择了一条山溪准备洗却刀上的血垢,就在溪前矮石遇见了她。
她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子,梳着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白衣飘飘,静静地坐在青石上,就像落入凡尘的仙子,那么地神圣,那么地不容侵犯。他本不愿惊动,但她还是回头看见了他。
她的眼睛很大也很透彻,笑起来脸上总有两个小酒窝,见了生人似乎很兴奋:“你也是来听鱼儿唱歌的吗?”
鱼儿怎会唱歌?他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是来听鱼歌的,他是来洗刀的,洗掉刀上的血,洗掉手上的血。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刀上的血很容易洗干净,但手上的血却永远都在那里。
那天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久,直到黄昏,最后一缕夕阳将要落尽时。
她红着脸温柔地说:“我要走了,你若是想来找我玩,就到苏州万金园,我叫李婉儿。”
秋夕阳的脑袋又痛了起来,他已经忘了是如何跟她道别的,只因一个念头撕裂着他的神经:“我杀的人叫李承志,李承志的妹妹叫做李婉儿。”
无情的刀。
有情的人。
名刀难锈。
能让它生锈的或许只有一种东西。
情人的泪。
这真的很奇妙。
……
这里只是一个小镇,但却有一个很快乐的名字—无忧。
然而平静安逸的无忧镇,今日却意外地热闹起来。
谁也想不到关东大侠紫烟客、漠北飞鹰沙满天、南岭居士屈弥、金剑门铁算盘张帆这四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会齐聚此处。
一条并不宽阔的长街上,一家并不堂皇的酒馆,一个疤脸少年,一碗很烈的酒。
窗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碟酱蹄、一碟卤蛋、一小盘醋花生。菜做得很精致也很美味。
少年懒洋洋地坐在桌前,倚着窗,端着酒,面上带着一丝羞涩的浅笑,就好像是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
他穿着一套普普通通的黄布衣裳,衣裳很陈旧,胸口处还缝着一个灰白补丁,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大煎蛋,他的腰间系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拾来的麻草绳,麻草绳上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把刀。
这把刀要比常见的刀短上许多,刀脊也要宽许多,比起江湖中的那些名刀,它更像是一把菜刀。
他的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鞋面已经破了个大洞,大脚的拇指不安分地裸在外面。
很旧的刀,很旧的人。
他长得并不英俊也并不高大,看上去既无涵养也无钱财,这样的人也许在十个人中就可以找出九个,可是这少年并不一样,他就像天生的明星,雪中的独梅,时刻散发着强烈的吸引力,直教人见过之后再也无法忘记。
他身后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包袱裹得很紧,里面似乎藏了很重要的物件,因为没有谁会用钢丝将自己和一个普通的包袱缠在一起。
酒真的很烈,少年的脸已经通红。
这种酒是小镇上很有名的‘五香醉’,听说三碗就可以醉倒一只雄狮,人当然比不过狮子,因为人只需要一碗就会醉得忘记所有忧愁。可是这少年似乎并没有醉,他笑眯眯地,举着碗冲着小张三喊道:“再来!”
小张三是这家店的小二,他的鼻尖已经渗出细珠,怯声道:“公子,这已是第十八碗,您已不能再喝了!”
小张三有点急,因为这小小的一碗五香醉并不便宜,一碗就要卖二钱银子,这疤脸小子稀里糊涂一顿牛饮,白花花的四两银子就石入大海了。
“不能喝,为什么不能喝?怕公子我没银子付么!”少年扯着嗓子瞪着眼很不满,他的脸红扑扑地,就像九月的柿子,他的脑袋却好像是个青瓜蛋子,丝毫不解小张三的意思。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就是个穷光蛋。
一个穷光蛋无论如何也掏不出四两银子的。
小张三却小心翼翼地回道:“这是小店的规矩。”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很清楚有些人可以得罪,有些人却万万不能得罪,而且他也明白眼前这落拓少年明显属于后者。
小张三接着道:“无论是谁,无论花多少两银子,最多只能在这里买十八碗五香醉。”他的一双眼珠子这时候转地鬼机灵,有意无意地多瞄了几眼少年背上的包袱。
少年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眉毛一扬,露出奇怪的神色:“谁会定这样的规矩?”
小张三道:“自然是老板。”
少年含笑道:“有银子不赚,莫非老板是个傻子不成?”
小张三摇了摇头,心底却在暗道:“如果有人将老板当成傻子,那一定是瞎了。”
疤脸少年正欲说什么,这是后堂突然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是谁在背后嚼老娘的舌根子?信不信本姑娘拔掉他的浆糊脑袋喂麻雀!”
疤脸少年带着一丝惊讶瞧去,只见后堂的竹帘掀起,从里面蹦出来一个红色身影。她穿着一套火红色的衣裙,手里抓着一个锅铲,鹅蛋脸上白璧无瑕,就像是巧匠手里的玉瓷杯,额上此时香汗未尽,朱唇微启,一双弯眉大眼里透着三分火气,一下子就盯上了疤脸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