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六月二十日。天气阴。
我又去拜访L先生。
我无视路灯,跟着一群行人穿梭在车流中间,几个司机从车窗中探出脑袋来挥着拳头对我们大声咒骂。
我隐约听到了”没素质没家教“之类的词,不过我当然不会因此认为那几个司机是真的因为我们没素质才以一颗为国担忧的赤子之心喊出时代最强音。
所有的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我们挡了他的道。
我的记性很好,只走了一次就记住了L先生所住小区的位置。不必多走弯路。
靠近小区正门时,我看到了卖心人正在马路边摆摊。
他穿着大背心和大裤衩,趿拉着一双拖鞋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面前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按照价码高低排了几颗大小不一的石头心。
我走到卖心人面前,他抬头看我。
卖心人说:“卧槽是你啊,你抢了我一颗心,还没给钱呢!”
我说:“你小点声我是个正经人你这么喊别人不知道的以为咱俩有什么感情纠葛。”
我打量着他的打扮,说:“你今天怎么不穿风衣墨镜了?怎么,从‘黑客帝国’改‘乡村爱情’路线了啊!”
他说:“恩,才想起来是夏天。天气太热。”
我说:“既然知道是夏天,你那天还穿那么多。”
他说:“那套是我工作服,穿的正式点不是能衬托一下我公司的高科技产品嘛。不过现在也没生意,我就没必要穿的那么好了。”
我说:“也对。好吧,那祝你生意兴隆!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我向他郑重其事地一拱手,再次掉头就跑。
我再次站在L先生家门口。
L先生的家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小区里显得格外突兀。那间平房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样子,就是比上次来的时候,墙上多了更多鲜红扎眼的“拆”字,窗户上的玻璃也没有了。
风终于可以无遮无拦地闯进屋子里——好在是夏天,大概不会很冷吧。
我推开门走进屋子,烛火因风的突然造访而摇曳颤抖。L先生依旧坐在废墟里画画。脸上也依旧戴着那副笑脸面具。
我感觉浑身发冷,硬着头皮说:“L先生,我是之前找过您的那个记者。不好意思,今天又来拜访您了。”
L先生没有反应,依旧在画画,偶尔停下笔歪着头构思。
我说:“您今天感觉还好吗,您可以接受我的采访了吗?我不会耽误您很久的,几分钟就可以。“
我换了一副诚恳的样子,说:“您大概画了很久了吧,就当是休息一下,好吗?”
L先生忽然抬头看我,那诡异的笑脸在烛火的烘托下别提多吓人。
他命令道:“摘下你的面具!“
我无奈:“大师,我真的没戴面具啊,我对天起誓。”
L先生冷冷地说:“你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吗?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它们可以告诉我你是真实还是虚伪,你是否真的摘下了面具?你瞒不了我。因为我能看透你的心。”
L先生说:“你的眼里有欲望,你的心里有诡计。你希望通过采访我来牟利,让你们的报纸更有卖点。你那副诚恳善良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你还没有摘下面具,你走吧。”
我大吃一惊。他说的居然对!我真的是想先采访他,然后再在新闻稿里做点文章。很多八卦报纸都是这么干的。
可是我不能承认啊,我今天必须得采访到他。
我说:“你的屋子里光线这么暗,你还透过一个面具才能看到东西,你怎么会看清呢?”
L先生不语,从衣服垛里摸出刀。
我说:“……我不吃苹果谢谢你。”
L先生说:“谁要请你吃苹果?我是要请乌鸦先生吃肉。”
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肉,说:“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好意。你可以再仔细看看,我真的没戴什么面具!“
我说:“我的采访不会占用你很久时间,如果你今天感觉不好我也可以改天再来。但如果你总是这样胡言乱语不是伤了大家的感情吗?要不咱们定一个时间,我请你到咖啡厅或者是哪个饭店慢慢聊,你看行不行?”
可L先生只是说:“摘下你的面具。不然,你就离开。或者我也请你吃肉。”
我只好离开。
我从小区里出来时,卖心人的小摊已经不在了。
我在繁忙的马路边驻足。
天空昏暗失色,整座城市躲在雾霾里喧嚣着。阳光使劲力气想从阴霾中挤出缝隙钻出来,却终究只能无奈放弃。我戴着口罩,本希望能把雾霾和冷空气一并阻挡,却突然觉得压抑得难以呼吸。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穿梭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间。
有些人,我们尽管每天都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是,永远也不会停留。
第一次采访就这样困难,我感到深深的无力。
面具?什么面具!?有病吧你!
明明是他自己戴着那么丑的面具,却偏偏要我摘下什么面具,interesting!
暮色悄无声息地替换了苍白无力的白昼,我站在一条不知名的街上,看着万家灯火。
马路对面的一家24小时超市门前摆着大号音响放着歌。我无聊地听着歌词:
如果邪恶是华丽残酷的乐章
那么正义是深沉无奈的惆怅
它的终场我会亲手写上
那我就点亮在灰烬中的微光
晨曦的光风干最后一行忧伤
那么夜雨会洗净黑暗的高墙
黑色的墨染上安详
散场灯关上红色的布幕下降
事实只能穿向
没有脚印的土壤
突兀的细微花香
刻意显眼的服装
每个人为不同的理由戴着面具说谎
动机也只有一种名字那叫做欲望
越过人性的沼泽
谁真的可以不被弄脏
我们可以遗忘原谅
但必须要知道真相
……
一辆没有拍照的白色夏利停到我面前,司机谨慎地摇开半扇车窗,露出墨镜下的双眼,说:“师傅,你是要打车吗?”
我看着他,说,“我想去的地方远,带的钱可能不够。”
他说:“没事,上哪都行,车钱你看着给。”
我说:“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面具,面具,面具!
我该怎么摘掉面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