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凤阳,道凤阳,凤阳百姓苦难当。捐税多,租子重,官府逼人似虎狼。
哪年能过太平年?哪年能找爹和娘?奴家走遍千万里,到处饥寒到处荒。
这里唱的,应该是我的祖籍。凤阳倘若如此,其它地方该是一幅怎样的惨象?
三十出头的马夫,穿着整洁的青布长褂,嘴里总是嚼着一些树叶,含含糊糊地哼着一些民间的小调。人们都喊他张哥,一路上的好人缘,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
“张哥,你听听我唱:人留儿孙草留根,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天上的银河什么人开?地上的相思什么人栽?”
杨姨捋了捋自己眼边的头发,轻轻地张嘴唱了起来。
“玉人儿,我为你一条心儿用线系。也曾打诨,也曾猜谜,我想要你嘴上不说藏心底。玉人儿,娇滴滴,我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到肚里……”
回头睃了一眼杨姨,张哥扬了扬手中的长鞭,扯开嗓门就接过了杨姨的歌。
“想结私情难起头,有了头来又添愁。哥哥有事岸上走,妹妹无家泪长流……”
“是玉箫儿,在你的指上倒。是竹夫人,在你的怀里抱。是绣鞋儿,在你的脚上套。是汗衫儿,要好好与你贴肉相交。”
“哥哥伸手把我拉,随你顺风顺水走天涯。罢、罢、罢、徒将痴情种闲花,解酒只须半盏茶。”
杨姨勾着头,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的衣边。
也许漫长的路途太无聊,也许漂泊的人生实在太辛酸,也许真正强健踏实的男人,足可以让一个风尘女子情不自持。
在当天晚上,杨姨竟然和张哥睡在了一起。好好歹歹,让张哥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徐州。
走进清河县,杨姨乘兴给大家讲起了潘金莲的故事。
出身于贫困之家的潘金莲,自幼就没了娘亲。十三这年,她的父亲又得了痨疾,一病不起,债也越背越重……一天,债主张大户带着家丁破门而入,将潘金莲抓进自己屋里,关了起来。
哭了半天,也拍了半天的门……天色黑尽,张大户才开门进来。身后两个丫头,双手握着燃烧的红烛,手背上还挂着长长的烛泪。
“前几年,这里来了两个沿街卖唱的艺人。老的拉着一把二胡,小的握着长辫唱着小曲,那模样俊得就和你今天没有两样。”一边说着,张大户伸手拧了拧潘金莲的脸。
潘金莲用力打开他的手,转身想跑。张大户一把将它牢牢地抱进了怀里。“你知道你家一共欠了我多少钱吗?足足五十三贯肆百多文!后来那个唱曲小姑娘要卖身葬亲,我出了十贯就把她买了下来。红菱,我没有记糊涂吧?你到内室去,把手里的蜡烛放一放,替我好好教一教她这里的规矩!”
“老爷,新来的妹妹哪里会不知道呢?刚才管家来说,她的爹爹一口痰背落了气。我已经替老爷说了,多帮衬点银子把丧事安排妥当。”声若银铃的红菱,正是当年那个会唱歌的姐姐。
“鬼灵精,就知道仗着我心疼你,看我哪天不撕烂你这张会说话的小嘴。”
听到爹爹去世的噩耗,潘金莲头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在我的纠缠之下,杨姨晚上接着为我和淑英姐姐讲起了下面的故事。
替老爷宽衣解带,然后再扶上床拉好被盖,红菱勾着头,从内室里挑帘出来。
潘金莲已经被另一个丫头堵上嘴吊了起来。
前厅与后堂之间,隔着六尺高十尺长的木质屏风,两根顶梁的木柱夹着屏风四面悬空。木柱上一边钉着一个双目睁圆的虎头,獠牙里衔着粗壮的铜环。
现在人吊在上面,轻轻一动就会吱嘎作响。
“银燕,你还真下得了手!老爷喊你把她吊起来了?”
“没…有……”银燕嗫嗫嚅嚅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红菱知道,老爷正在屋里仔细听着,他习惯听着皮鞭在半空中发出脆响,带出一道尖厉的撕裂声……
“去把家法拿过来!”
“红菱姐!红菱姐!”银燕一步步退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不可理喻的红姐。
杨姨讲到这里,低沉得有些悲伤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在田府里的日子。
逼人的权势,泼天的富贵,哪里怜悯一个女子的苦苦挣扎。
不甘心被人狎亵,潘金莲偷偷跑到张夫人的面前,脱下亵衣露出一片片淤青的伤痕。从不敢过问丈夫的张夫人,只好懒懒地安慰了她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
恶毒的张大户在盛怒之下,把潘金莲白白地送给了一个侏儒。
都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称三寸丁的武大郎,其实就是一个阉人。
是武松的拒绝,更是王婆的挑唆和西门庆的勾引,让潘金莲一步步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姨肯定看过《金瓶梅》,在她的心目中潘金莲却另有苦衷……
我们都没有发现,总是乐呵呵的张哥还没有上来找杨姨。
一般,都是我们先到客房休息,张哥在楼下的大厅里喝完酒,处理好杂事才慢慢上来。
“去看张哥哥在做什么?”杨姨淡淡地对淑英姐姐说了一句,然后要我先回到英姐的房间。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刚推开木门,英姐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抱了起来。
“不要出声,跟英姐走。”
顾姨默默端坐在床头上,一心一意地做着针线,仿佛没有看到我们一样。
英姐背着我,翻出了后窗,贴在窗边的墙壁上。淑英姐姐被一群精壮的男子裹协着,挤开了杨姨的房门。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他们扔在了地上,淑英姐姐想挣脱控制被一掌推到了杨姨的怀里。跟着,一把刀架在了杨姨的肩上。
当我们知道林公子出事后,张哥一直走生路住小店,还是没能逃脱他们的追杀。
杨姨冷冷地站起来,也许她是想去抱起张哥的人头,一涌而上的林府家丁将她和淑英姐姐捆了起来,隔壁的顾姨也被反绑着推了进来。
“还有一个婆姨跑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到家了。”
杨姨边说边挤向门外,不大的客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暴行。
“给我搜!”有人暴吼了一声,英姐背着我翻上了屋脊,迅速地跑到一个死角。直到他们带着杨姨、顾姨和淑英姐姐,悻悻然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