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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现在,已经和我想要的生活脱轨了。

最近卉卉的脸色很难看,我想一定是和金伟民闹离婚闹的。再加上卉卉要上班,晓彤要上学,她们都有事情可做,也很忙。所以,我在家就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干。做饭,洗衣,拖地,做家务,我也想让自己也忙碌起来,就如同在草场一样。可是,我做的饭晓彤嫌太难吃,花样少,每天除了水煮面条,还是面条水煮;洗出来的衣服卉卉也不穿,嫌衣服没有洗干净,上面也没有淡淡的香水味。唯有我拖过的地她们娘儿俩不说什么。可是,我能从冷漠的眼神中读出来失望和厌烦,我已经成了家里的累赘。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要比什么都不敢强一些。但,我也苦恼。这应该不是我,起码我在漪儿那里不是这样。我想恳求卉卉把我送到汽车站去,但她们娘儿俩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听我指手画脚说这些事。

“老庄,你就不要洗衣做饭了,实在没事干你就想想你的过去,把所有的事情想清楚了,我陪你去你们单位,大吵大闹让我做泼妇都行,他们总得给咱们一个说法。”

卉卉丢下这些话,又钻进了她的卧室。要说,最近几天卉卉已经不像我刚来的那会儿。那个时候,卉卉接电话都要跑到楼道里面,甚至要下楼跑到院子里面去接。最近几天她很少出门。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她的电话很少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她每次接电话脾气都不好的缘故。所以,在电话里面吵架也没必要避开我和晓彤。应该说晓彤不能算,因为她每天回家都是做不完的作业,写不完的字,即便是到了周末,卉卉都要把她送到琴房去。

“老庄,晓彤现在已经这样了。可是,咱们要把她拉回来,要把她失去的一切都要补偿给她。她已经输在起跑线上,没有多少时间,咱们只能在后面推,否则,晓彤也……”

这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要说孩子的天性是她成长的动力,可是晓彤所干的一切好像都不是她想干的,写作业是重复的机械的,把“1+1=2”写成千上万遍,它还是那个简单的数字等式,而且生活中“1+1”等于二只是代表一个逻辑概念,殊不知“1+1”还有可能等于“3-1”,也有可能等于“5-3”,这样的等式还无穷无尽。晓彤眼里的作业和练琴不可能等于二,但卉卉还在坚持,还在灌输。我总觉得我是很执拗的,但在这个问题上卉卉比我还要执拗。我无言以对。

我该出门找点事情干,这是我首先想到的。

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这个小区有三十栋楼,可是小区管理正规,不允许外面的收破烂的那些人进来。再加上这些年破纸板废铜烂铁不值钱,垃圾箱里面可以回收利用和那些不能回收利用的厨余混合在一起,都被送往垃圾场填埋。我要是找一个能堆放的地方,或者可以送到废品收购站,就能换一些钱。这不在多,主要在于坚持。

我想好了就开始动手,换多少钱我不在意,每天买菜买面,油盐酱醋,我都可以在卉卉不知情的情况下准备好。但是,在城市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面生活,早上不见晚上见,这都是很平常的遭遇。捡破烂的事我没有给卉卉提起,所以我就不可能在小区里面能找来一个能堆积废旧纸板的地方。每天我都是分很多趟把那些可以换成钱的废品送到距离小区不远的废品收购站。

要说城市的生存机会要比雪山脚下多得多,任何事情只要干起来,就能有所收获。可是,干什么做什么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也在别人的说道中。捡破烂就是在别人的吐沫中,就在风口浪尖中找一口吃食。其实,谁也知道,活着才是王道,只要不违法干什么都无所谓。

但是,干什么都是有风险的,对于我这样一个既有心理障碍,又有语言障碍的人来说,困难和风险随时都有可能砸在身上。就在我有活能干的一周以后,我的灾难就降临了。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把捡来的一捆废铜线拿到废品收购站,废品站老板有些为难地说:“老哥,废铜我是不能收的。要说你拿来的这一捆很明显是从那个配电柜拆下来的,人家当垃圾扔掉的废品。但我没有可以出货的路子。这样吧,你把它们送到拐过街道的另一家收购站去,你的这些估计能买三四十。”说完,老板又给我详细指了路线。

要穿过两个路口,我有些犯难。可是,老板说能值三四十,这对于我来说又是一笔巨额款项。要是我能说话,甚至我把小本子拿上(那本子已经被卉卉扔掉了)也能给老板说得清清楚楚。可是,老板给我说完路线后就忙其他事情去了,我只好带着废铜离开这个收购站。就在我犹豫了两三个小时后,鼓起勇气穿过马路的那一刻,一辆小轿车“嘎”地一声停在我身后,我重重地摔倒在马路上。像这种摔倒,我在草场也能站起来。但那天我没办法像往常一样轻松地站起来。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生活在城市里面吧,这个摔倒就像我在雪山脚下刚清醒那会一样,呆呆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地面很烫,小车启动了,从我身边“唰”地消失了。周围的行人也围了上来。我感觉我没有任何问题,至少我的心脏还在跳动,腿脚也能舒展。可是,我就是坐不起来。周围人很多,甚至已经占据了一个车道,可没有一个人伸手扶我一下。我就那样直挺挺地在滚烫的地上躺着。事后,我思量再三,认定小车没错,我也没错,问题还是在我的心里,我害怕跌倒,尤其是害怕任何撞击的跌倒。

“这人怎么了,怎么躺在地上不动弹?”这个声音我太熟悉。

“没怎么,被车撞了,肇事者已经跑了。”

“要是没啥大问题就扶他一把吧,地上这么烫,就是好人也会烫坏的。”这声音我听见过好多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我没有一点力气转过身去看看她到底是谁。

“他是哑巴,就算你做好事,他也是说不清的。这世道谁敢扶?”

“你们还是大老爷们儿,这么胆小。走开,我来扶。”

我感觉有人把我扶了起来。脱离滚烫的马路,我舒服多了。首先是我能坐起来,还能用手扶着马路爬起来,刚才的眩晕和无力顿时消失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裤子破了,膝盖有点擦破伤,但无大碍。

这时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突然喊了起来:“哑佧,怎么是你?”

这是晓羲的声音,怪不得我感觉很熟悉。看来,我只要跌倒在地上就会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哪怕是那些早已恢复的记忆,在这种外力作用下的跌倒,还会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白痴。

晓羲查看了一下我的伤势,见没有啥大问题,就问道:“哑佧,你在这儿干嘛?漪儿哩,漪儿这小妮子在城里居然不来找我。”我连忙给晓羲摆摆手,告诉她漪儿不在城里。晓羲道:“走,哑佧,我先带你去我那儿。我要问问漪儿这小妮子怎么了,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城里乱跑,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我跟着卉卉回到城里,这是晓羲不知道的。所以,晓羲打电话的时候嘴里就在一直嘀咕:“小妮子,赶紧接电话啊,死人吗,这么长时间都不接电话。”

“晓羲,怎么……想姐姐了?”

“想你个大鬼头啊,小妮子,你们跑进城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进城?我就在家,怎么可能进城?”

“你在家,哑佧怎么在大街上,还差点出了车祸。”

“这……我不知道啊。妹妹,你可能听岔了吧?”

“他就在我身旁,还瘸着腿哩。”

“哦,哑佧他不敢过马路,怎么可能跑马路上?”

“但哑佧就瘸着腿了。”

“妹子,我现在管不着他。他跟着他老婆进城了,瘸了腿也只能归他老婆管。”

“漪儿,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儿,不碍事的。”

“那哑佧咋办?你真的不管?”

“妹妹,我给你再说一遍,哑佧是随着他老婆回去的,我真的没法管。”

“就那个再婚的女人?小妮子,你还真放心?”

“我不放心怎么办?人家两口子的事情,我插手就是第三者,别没事烦老姐了。”漪儿说着就挂掉电话。

晓羲把电话收起来,顿时没了主张,凝神看着我,说道:“哑佧,要是真的像漪儿所说的那样,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再次扔到大街上,扭头离开,否则我也没办法说清楚。”

事情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吗?我就纳闷,不就是擦破一点皮,破掉一条裤子吗?至于让漪儿和晓羲都无可奈何?就算现在,我也能找到回卉卉家的路,也能找见来晓羲家的路,还有勇气大踏步跨过马路。我感觉我的状态要比早上出门前还要好,至少在这座城市我能干的事还很多,我要挣钱养活晓彤。她,毕竟还是我的羊羔。

对,我还要去找我原先的单位。虽然,对这个单位我没有太多吸引力,可金伟民不是说那个单位里面有很多我原先认识的人吗,我只要昂首阔步走进那个院子,我相信就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我还要去找找公安局派出所,要他们协助查找伤害我的缘由。

就在我还想入非非的时候,晓羲的电话响了。

“你是漪儿的朋友——晓羲吧?”

“嗯,你是……”

“我,你不认识。我是卉卉。哑佧现在在哪儿?”

“你怎么不问他死了没?”

“晓羲,都是我不小心造成的,漪儿早就告诉我哑佧不敢过马路。可是,我也没有打发他独自上街。要是他问题不大,他还能认得回家的路,你就打发他回去吧,他有家门钥匙。要是他认不得,那就让他在你那儿待一会儿,我还要去给学生们上课,下班后我直接去你那儿接他。”说着,卉卉就挂掉了电话。

晓羲看着我有些陌生,就像在鉴赏老古董般,眼神既深邃又简单。半响,晓羲问我:“哑佧,你知道回家的路吗?”我点点头,又朝晓羲竖起大拇指。

回到家里我从晓彤的房间里面找出一个废旧的本子,拿起笔在上写下了“材料、仲裁、单位”六个字,很明确地告诉卉卉,赶紧给我准备相关材料,我要先走劳动仲裁的路,我还要回到金伟民所说的那个单位去看看。我想我的这个决定会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转变。我还想好了,要是劳动仲裁没结果,那我一定要走司法程序,我要养活晓彤和卉卉,这是我的责任,可能也是无法仅凭捡废品来实现的责任。要说,卉卉也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利落女人,做事有条不紊,她从我的那些陈年烂账和足迹中找到许多佐证资料,并连夜搞了一份材料,复印了十套分别用大信封装起来,以备后用。然后,就请假陪我奔走在各个地方。

我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走到哪儿都有可能碰壁。这是我原先没想到的。

走进社会与人力资源保障局的接待大厅,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首先翻看了卉卉提供的材料,然后说了一句:“把身份证复印件也留下,我们要上会研究一下,等有结果电话告诉你们。”卉卉说道:“还要身份证?我们的户口本复印件不行吗?这上面就有他的身份证号,还有我的。我现在是他的监护人,全权委托我来代办。”后生一句话顶了过来:“不行,没有身份证我们不能立案。”

走进办公室,每一个办公室里都能找见我原先同事,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道:“庄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他原先就坐在那个位置,还经常帮我们做一些事情。可是,要我们作证,我们是有纪律和规矩的,这样吧,嫂子,庄哥,我们汇报一下,现在的秘书长和我们那个时候的想法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要他来拍板。”说着,一个个从我和卉卉的身边溜走了,一直到晚上看大门的老大爷上来检查,还不见他们回来。看大门的老大爷只好劝我们:“小庄,我看你们夫妻俩就别等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墙头草,那边风大往那边倒。不要说是小庄,即便是书记市长等要员,只要离开这栋大楼,他们都装作不认识。”

派出所来的更加干脆,大盖帽连头都不抬一下,就伸手说道:“身份证拿来,我看看是不是在我们管辖区域发生的事情,只要当事人在我们辖区就行。否则……免谈。我们还要帮王大妈去找她失踪的京巴。”

去法院更加了事,连着跑了四天,我和卉卉都没找见门在哪儿。

卉卉的信心明显受到打击,对我的态度更加冷淡。有天晚上,卉卉接到一个电话,这一次她又跑出了家门。关门之际,我听到一句——“让他别闹了,赶紧让他走。”回来后,卉卉望了我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进了她的卧室。

就在卉卉晓彤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后的一个晚上,卉卉终于坐下来对我摊牌道:“老庄,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我也想尽力帮你把这摊烂事搞清楚,至少我想帮你要一点补偿,让咱们的日子能过下去。可咱们处处碰壁,现在咱们就在死胡同里面,基本上没有出路了。再加上现在我和金伟民也没办法离婚,我要是和你在一块儿,我也是违法。所以,咱们还是分开吧。当然,要是你还愿意住在这个家里,我也不能立刻赶你出门,毕竟这房子是你首付买来的……最近,金伟民也后悔了,也不愿意离婚,说是要搬回来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和金伟民还是合法夫妻。老庄,你要是想回漪儿那儿,我也可以给你一些补偿,毕竟咱们夫妻一场。但是,老庄你不能讹我,我还要养活晓彤。晓彤也是你的孩子,只是你现在这样,我只能先照顾好晓彤。”

这三个月来跑办公室找同事,递材料到仲裁法院,我也很文明地走上上访之路。尤其是最近,时而卉卉请假陪我前往,时而只有我一个人,****办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了熟人熟面,也鉴于我的文明上访,他们看见我走进办公室,立马就有小姑娘迎上来,把我安顿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倒来一杯茶水,偶尔还会拿来茶点。

既然卉卉给我摊牌有扫地出门的意思,那我就得像一个男人一样活得有尊严,即便是做飞蛾扑火,那我也得有一个最后的响动。我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钱不要,准备十五米条幅”递给卉卉。

爬上政府大楼的楼顶不用费吹灰之力。踏上楼顶,我就把通道的小门用铁丝拧住,楼里面任谁也别想打开。跨上楼檐我打开卉卉准备好的条幅,看着大院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做这个举动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我本无名,是这芸芸众生把我拉进事事非非之中。既然我没有可以说话的地方,那我就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证明事关我的一切吧。往前纵身一跃,我就能证明这一切。”

我的举动起初没人在意,但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他们喊着,奔跑着,不一会儿楼下的人越积越多。几个穿制服的在楼下的空地上吹起一个气垫,还有一位拿着扩音器在喊话。这一切我觉得很好笑,我站在这儿是为了证明我的过去的,这些人何必要忙乎?

时间过得很慢,就像我刚进城第二天等候检查一样。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天也很蓝,和雪山草场无二致。但,遥远的山边有云层,在太阳的照耀下火红一片,宛如天在泣血。

景色如此精致,也如我的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至今没搞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我就该离开了。其实,我早在六年前就该离开了,只是漪儿和小黑子兄弟俩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罢了。

“啊,啊啊。”就在我站上楼檐准备探身出去,像蝴蝶一样展翅飞翔的那一刻,我出声了。

全书终

二0一六年七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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