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愣头小伙子的瞌睡多睡得沉。睡梦中听见狗咬声,把天佑惊醒了。一看窗外亮晃晃的,他知道时辰不早了,赶忙从厨房炕上爬起,抠了抠沾在眼角的眼屎和嘴边的哈喇子,穿上夜里脱下的棉衣棉裤,扎了腰带盘好辫子,在厨房地上盛水的缸里破开冰碴子舀了半瓢水洗了把脸。
走出屋子,只见院子已被扫地干干净净,高台上客房的棉布门帘高挑着,有一缕青烟冒了出来。
他沿着中间的石头台阶走进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房正中墙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左右各有一幅饱蘸浓墨的大字条幅,右边写着“精神爽朗人康泰”,左边写着“子孙孝顺春秋多”。
在客房东边炕上,柳叶的公公马老爷正坐的青铜大火盆边,神清气爽地喝着罐罐茶,火光映照地他灰白的胡须熠熠生辉,显得慈眉善目。身后,柳叶婆婆盘着腿捏着一柄木质梳子梳理头发。
天佑对着炕上两位老人双手抱拳颔首作揖,说:“姨父姨娘起得早。”
马老爷一点没显得意外,估计马维奇已经将天佑到来的消息给马老爷说了。只听马老爷问道:“天佑起来了啊,坐,快坐,你大、你妈身体硬朗着吧?”
天佑没说正德骨折的事情,回道:“我大我妈身体好着呢。”
马老爷说:“你大好长时间没来我这坐了,我真想念他呢,你回去带个话,让他得空走走我这。”
天佑说:“谢谢姨父牵挂,我大也时常念叨你呢。”
马老爷说:“听维奇说,今年遭灾家里粮食不够吃了?”
天佑说:“是啊,今年灾大,地里没收成,实在熬不住,我大打发我来借些粮食。”
马老爷说:“说这话做甚?咱们是三辈子的交情,说这话就见外嘛。也怪维奇,这半年也没去你家走走。你走时多驮些,以后不够了再来。”
听了这话,天佑感激地说:“谢谢姨父,等年辰好了,我会还回粮食的。”
马老爷说:“看看看,又见外了不是?谁没个三灾八难的!我马家给儿女亲家几斗粮食,又不是没这个能力嘛。”
说着,马老爷顺手指着身后墙上。上面一溜排开垂挂着四幅长期被烟熏火燎略显发黄的字画,继续说:“你看,《朱子治家》格言说,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宗祖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这字还是当年你爷写给我大的,这字这画难道是白挂的么。老辈子知行并进,躬身实践,何况我们小辈们呐。”
《朱子家训》是他大正德给天佑教过的必修课目,天佑对此并不陌生。他仔细一看那字的落款,果然是他爷王老先生的署名。再看那题写的时间,年代久远,他应该还没有出世。
这真是一对讲义气的父子!天佑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三姐真是命好,嫁到了这么一个保持良好家风的大户人家。
老辈子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可这时候,近邻不如远亲,这趟路我没有白跑啊,他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咣”地一声落地了。
冬天山里人一天吃两顿,早饭午饭一起吃,叫做晌午饭。柳叶见弟弟来了,专门炸了些荞面油圈子,炒了几盘洋芋菜丝丝,烧了一锅小米面糊糊,这是何等丰盛的饭菜呐。
马老太爷喝罢罐罐茶,柳叶进来撤了火盆,摆好黑漆炕桌,把饭菜端到客房里,又给马料子和其他长工端了饭菜。
马家自马老太爷起家,东家和长工们都做同样的吃食,这个家规一直传到了现在。就凭这一点,马家大户在周边地方声名远播。在农忙时节,短工们也愿意到马家大户来扛活。
马维奇大清早出门到油坊忙了会后,在饭点时准时回到家里,陪着马老爷夫妇和天佑吃饭。吃完饭,马维奇不放心油坊里几个榨油时常常粗手冒撂的伙计,吃完饭后叫上马料子去油坊连送饭带监工去了。
天佑到东厢房里,把王商氏给外孙子一针一线缝制的一幅虎娃小肚兜给了柳叶,抱着小外甥占魁逗着玩。
小家伙或许认亲戚,不一会就把一泡热呼呼的童子尿撒在天佑的前胸膛,顺便拉了一泡黄灿灿的童子屎。
柳叶洗罢锅碗进屋,看见天佑狼狈的样子,连忙将儿子占魁抱了过去。
天佑说:“三姐,我想今儿早点回去。”
柳叶瞪了天佑一眼,说:“还早啊?你想半夜三更进门啊?大和妈不担心死呢。我和你姐夫商量好了,你多久没进这门了,今天歇一天,明天再说。”
天佑想了想,也对,这会走,到凤龙庄不知甚时候,便说:“那明天我早些起来走。”
柳叶给儿子收拾了屎尿,已给换上娘缝制的小肚兜,说:“你不多住上几天?我公公婆婆是明事理的人,三姐也没赶你走。”
天佑本想把正德骨折在床的事情说给柳叶,想想还是算了,说了也白白让柳叶担心,便说:“不为这,今年灾大,大和妈多半年也没个好吃食,我把粮食早点驮回去,也好吃顿饱饭。”
柳叶听了“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和妈也真是的,我这孩子尚小离不开,走趟家路又远,应该早点打发你来啊。今年虽然灾大,可维奇家的家底厚,陈粮几年都吃不完,不在乎这点。要不明天你先回,估摸着吃着剩不多时,我让维奇打发长工再送来些。”
天佑想了想说:“也行,不过,三姐,这些事你甭拿主意,我哥说借多少就借多少,他才是东家嘛。”
柳叶听了笑了笑,说:“你甭瞎操心,公公说,一物降一物,这是命,我听公公婆婆的,你哥听我的。”
天佑见柳叶破涕为笑,故意逗她说:“你咋样降住我哥呢?”
柳叶说:“仁义礼智信,我就一个字,礼!”听了这话,天佑不禁对三姐肃然几分。
俩人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阵话。
柳叶哄着小家伙睡着后,从下院的磨坊里取了簸箕和竹蓖筛子,要去院里簸筛天佑要驮的粮食,天佑帮她从客房左厢房里扛了几长口袋粮食倒在院中,又找了根长棍不断的来回搅动着晾晒。
正干地起劲,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同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了进来:“嫂子在家吗?”
柳叶一边筛着粮食,一边回头说:“是莲花妹妹呀,快进来快进来。”
天佑抬头看,一个穿着一身青布棉衣,双手扯着前襟的女子走进门里。
这女子岁数应该和自己相仿,头上乌黑发亮的大粗辫子从右肩膀一直垂到前胸,走路的脚步比柳叶迈的大,步态十分沉稳。仔细一看,她脚上穿着一双青眼布鞋,腿上没缠裹脚。
天佑心里突然一动:“她怎么没裹脚呢?走起路来倒是十分好看呢。”
那女子看见院里站在柳叶身边的天佑,眉眼里显得有几分窘迫,对着柳叶说:“嫂子,我妈让我送些花椒来,还有几株党参和生姜。”
柳叶拍了拍大襟衣服上的灰尘,站起身子,说:“看把三婶又麻烦着,花椒今年我家里还有呢么。”
那女子说:“这是今年新摘的花椒,比往年的味道好,我妈已晾晒干了,嫂子你尝尝味道酽不酽?党参是给我伯的,你熬了汤补补我伯的身子,生姜煮汤了可以防病呢。嫂子,我放哪儿呢?”
柳叶说:“那就放在簸箕里边,回头我再收拾。”
天佑连忙拿起簸箕,女子红着脸走到天佑跟前,放开棉衣前襟,将一堆紫红紫红的花椒颗粒、几株酷似柳树根子的党参干枝和几大块圆不溜秋的生姜倒在簸箕里。
柳叶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天佑。”
女子低下眉眼偷偷瞅了天佑一眼,“嗯”了一声,说:“嫂子,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柳叶说:“妹子坐会儿坐会儿,说说话,这么急干甚呢么。”
女子说:“嫂子,你家有客人,我先走了。”
柳叶会意地看了天佑一眼,说:“那也好,得空要常来陪嫂子说说话啊。”
女子说:“好的,嫂子。”说着,扭转了身子朝门外走去。
柳叶拉着手把那女子送出了门口。天佑站在院里,看着女子扭动着腰肢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觉得想看,一股暖暖的热流在心里流淌开来缓缓地传遍全身。
直到看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他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出神。
柳叶送走女子走进门里,见他的模样,问道:“弟弟这么专心,想什么呢?”
天佑赶忙收回心神掩饰道:“三姐,她是谁呀?怎么没缠裹脚呢?”
柳叶说:“她叫莲花,是维奇堂伯的二闺女,可是个烈女子呢,三婶给她缠了三次,硬是没缠住,脚大地连媒婆都不上门说媒。”
天佑原本想说脚大走路稳,走路好看呢,但终忍住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