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在炕上把绑着筒瓦的左腿挪了挪,又说:“刚才说了两个意思,都是饥荒惹起的啊!去年各房各户的人口都好着呢吧?有没有饿毙的娃娃老汉?”
大家听了,都低下了头。天佑一个堂伯念德说:“族里人没缺一口子,只是去年饿急了,各家的狗呀驴呀之类的畜生都给宰杀光了,糊了饿嘴,救了人命了。”
正德叹了口气,说:“人都在,就好。今年我估摸是个好年辰,把大家召来的第三个意思,就是商量一下春播的事情。狗没了不打紧,反正家家现今也不需要看门。驴没了,大家只有互相帮衬着用人力耕种。春播时不能单打单,若那家子单打单,根本没法耕种。”
存德左右看了看坐着的诸人,插话说:“哥哥你还不知道,你骨折没出门的这几个月,大家无钱购买粮食,实在没法糊口了。除了杀狗宰驴吃籽种,上山剜草根挖鼠洞,还进山猎野物围飞禽,做的都是杀生害命的事情啊!恐怕连方圆几十里的山神土地爷,都被吓地惊跑了。就这,也填不饱肚皮。确实没治了,为了维持生计,有几户人只好去找董耀祖商量卖田土换粮食,可是粮食价格高地把人吓死!董耀祖呢,又推三阻四故意说是不愿多收地。人命要紧呐!没办法,有人只好把田土贱卖给了董耀祖,换了点粮食糊嘴了。现今地都没了,春播没地耕种啊。”
存德说完话,有几个人的头慢慢低了下去,都是把田土贱卖给董耀祖的几户人。正德看了看,明白了几分,问道:“存德,你合计合计到底共卖了多少垧田土?都卖光了,还是各家多少留下一些?”
存德站起身,说:“我只是听说这事,不过也不十分清楚。你们几家卖了地的,挨个都报个垧数和地方吧?”
那几个低头的人,一一说了卖地的垧数和卖的地方,存德默默记在心间,合计了一番,对正德说:“哥哥,总共卖了五十五垧地。下川里十垧,冒顶梁上二十五垧,董家湾十垧,大湾梁上十垧。董耀祖比他大还厉害啊,一个饥荒,他竟卖到了我们族里一半的田土。这还不包括汤家的。”
正德又叹了口气,说:“卖地救人,也不怪大家,毕竟人命关天啊。”
存德感叹道:“现今董耀祖除了拥有凤龙庄最富饶的土地上川里,咱族里最肥沃的土地下川里,他也插了一腿。田土成了麻花条.子,今后难种了。”
正德道:“日子还需往下过呢。有地的,春播还是要播的。没地的,从董耀祖家租地也是要播的。日子嘛,还要大家齐心维持着过嘛。至于田土,今后慢慢地再从他手里往回来买吧。”
存德说:“是啊,地是没了,人还要活。怎么办,哥哥你拿个章程吧?”
正德说:“我把大家召集来,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商量一下春播籽种的事情。去年跌了年辰,春播总要有籽种吧?现今儿籽种都没了,怎么办?当下最关紧的就是要赊借春播的籽种,这事儿大家说说看。”
一听正德提起了籽种,在座的各人个个皱起了眉头。是啊,他们都是小农小户,在饥荒年月自顾不暇,为糊口走到卖田卖地的地步。今年即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现在从哪里能赊借到籽种呢?
天佑堂伯念德想了想说:“去年咱把地给董耀祖换了粮食,今年从他家赊借点籽种,应该问题不大吧?”
另一个堂伯华德马上站起来反对说:“去年有人卖地给董耀祖,还有没卖地的。难道说董耀祖他都能给赊借给?最近乘着粮价高,董耀祖让那些巡庄队的小伙子,天天把粮往城里驮。听说他家里就剩余三仓粮了。你想想,他若能借岀,到时候你拿什么还?还籽种还是按现时的粮价还钱呢?还籽种还说得过去,要是他让按现时的粮价还钱,你就是种上十年的地,恐怕也还不清呢。”
前头说话的念德听了,闭着嘴不吭声了。另一个堂伯进德说:“那怎么办?到平襄镇去买籽种,可是没钱啊。”
一提到钱,大家又闷着头不吭声了。天佑站在屋檐下,听着屋里的说话声,他也在仔细地思考着籽种的问题。去董耀祖家赊借籽种,先不说董耀祖答应不答应,赊借不赊借。即就是答应赊借了,到时候拿什么来还呢?用籽种还籽种,还是用现价还银钱?老人都说谷贱伤农。一旦今年丰收,粮价肯定要下来。假如董耀祖要求用现价折籽种,那用多少的粮食才能还的清赊借的籽种?十年也还不清呐。
天佑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蓦地,一个主意在脑海中盘旋,他又仔细想了想,抬腿走进了客房。天佑站在客房地上,对正德说:“大,各位叔伯,今年籽种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听了天佑的话,炕上地下的人一时愕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天佑。存德惊奇地问道:“天佑,你有啥办法?偷去还是抢去?”
天佑笑道:“伯,看你想哪儿去了?我们王家啥时候做过偷人抢人的事情!”
存德说:“我这是说耍话呢!可你从哪里找籽种去?”
天佑说:“伯,我没说耍话,籽种的事儿我去想办法。”
大家见天佑神情严肃,语气说的坚定,这才仔细打量着天佑。大家这时发现,平时瘦瘦弱弱的那个小伙子,在这个饥年里似乎已经长高了长大了,肩膀也变宽了变硬了。他上嘴唇上长出一片毛绒绒的胡髭,脸色虽因吃不饱饭略微消瘦,但是那张方正的脸上,已显出了几分男人的成熟。大家不禁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这小子,能当家了么!
正德正色道:“天佑,今天你叔伯们都在,说的都是正事。你说说看,你怎么个解决法?”
天佑说:“大,各位叔伯,我听了刚才大家的议论,各位叔伯说的都有道理。我思想着有三个办法,一个是向我董家伯家里去赊借,他能借给最好。假如他要求用现时的粮价算籽种折银钱,这就没法借了,借了也还不起。”
正德道:“这道理还用你说吗?”
天佑道:“我先给大和叔伯分析一下。再一个,是到我董家伯家或者去平襄镇买籽种,可是现今的粮食价格,我们也买不起,这个也行不通。”
众人都点着头,静等天佑往下说。
天佑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个办法,我想去趟五台山。”
在座的各人,没人不知道五台山是天佑的三姐柳叶家,便都松了一口气。存德说:“这就好办了,我看行,只是又要麻烦柳叶了。”
正德叹了口气,说:“马家亲家在灾年里三番五次地接济我家。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实在是,实在是再张不开嘴呐。”
天佑说:“大,你不要自责,现今我也大了,我去。”
正德想了想,说:“那好吧,今儿先就这样。有地的,今儿开始准备往地里上粪土。卖完地没地的,抓紧去董耀祖家说租地的事情。时令已到,春时耽搁不得。”
见籽种的事儿定下来,大家各自抽着水烟和旱烟,又说了一会闲话,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