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到荞叶家时,大姐荞叶已给孩子们吃过了晌午饭,正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抹灶。天佑把姜瀚章对自己交代的话转给荞叶说了。
荞叶接过长背篓,把它放在另一个屋里炕角边的一个窄巷子里,并让天佑陪着俩个小外甥在屋里玩,操心照看着孩子防止翻腾背篓里的东西,她要去厨房里给天佑做些吃的。
天佑见她刚刚做过饭,便挡住了荞叶,说已经吃了大姐夫给的糜谷面馍馍,现在不饿,到晚上和大姐夫一家人一起吃。
荞叶便端了一些馍馍,倒了一碗开水,让天佑喝着吃上一些歇缓。洗完锅,荞叶说到邻家去借个漏勺子,晚上给天佑做一顿豆面搓鱼子。
天佑陪着贯河贯洋俩小外甥玩了一下午。俩家伙正是淘气的时候,见她娘出门,开始非要闹着看长背篓里背的东西,天佑左哄右哄好半天才把他俩安抚住。
后来俩家伙和天佑玩骑大马,天佑只好爬在炕上当大马,脖子上、脊背上驮着俩家伙,把俩家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声一个驾驾驾,弄得天佑气喘吁吁,出了一身臭汗。
傍晚时候,姜瀚章与大儿子贯溪一路谈论着功课一起走回家。待父子俩坐定,大姐荞叶已把浆水搓鱼子端了上来。天佑把另外俩小外甥抱到桌子边,和荞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美饭。
荞叶做的搓鱼子,个个嘴尖尾凸腰身粗,和着清凉凉的苦苦菜、灰调菜浆水和红呼呼的油泼辣子面,天佑“呼噜呼噜”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地他满嘴生香,汗流浃背。
姜瀚章倒是吃地慢,不过神情间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天佑知道他想看自己带来的雪樵大人那幅字画了。
晚饭吃毕,荞叶收拾碗筷去了厨房,大外甥贯溪照例到西厢房里去温习功课。俩小外甥下午玩累了,不一会儿就爬在炕上睡着了。
姜瀚章陪天佑说了说话,问了问正德的病情和凤龙庄他熟悉人的情况。见荞叶收拾完碗筷走进屋,姜瀚章说:“荞叶,再辛苦一下,你去把大门关好。”
荞叶出屋关大门时,姜瀚章走到炕对面墙边的一幅长条书桌旁,收拾了铺在桌子羊毛毡上写字用的一叠宣纸、一方砚台、数支毛笔和几本翻开着的书本。
天佑看见姜瀚章的举动,知道他开始准备观画了。他连忙走到墙角,从长背篓里一件件掏出劈柴,小心地把那卷油布裹着的字画抽了出来,轻轻地递给姜瀚章。
姜瀚章接过字画,轻轻地把它放到书桌子上铺的羊毛毡上。他先是双手握拳,对着字画作了三个揖后,才对天佑说:“你把你姐叫进来,把门窗闭好。”
刚好荞叶走进门,听见了他的话,顺手闭了门,又关了炕上的窗户和地上书桌边的窗户。
姜瀚章说:“荞叶,你把灯盏端过来吧。千万小心一些,别让清油洒出来。”
荞叶顺从地把饭桌上的灯盏端在手里,稳稳地立到姜瀚章身边。
姜瀚章神情肃然,不再说话,他双手虔诚地剥开油布纸,缓缓地转动画轴,慢慢地把这幅字画打开了放在长条桌上。他双手扶桌,上身微倾,仔细地欣赏着展开的那画那字。
天佑借着清油灯的亮光,看着姜瀚章的神情。只见他一会儿莫名紧张,一忽儿愁思百结,一会儿眉头舒展,一忽儿喃喃低语,不知道他内心里如何思想。
荞叶端的灯盏里“噼啪噼啪”地炸开了几朵灯花,光亮暗了下来,姜瀚章都一无所知。荞叶又让天佑拿了根柴棍把灯芯往外拨了拨,姜瀚章也浑然不觉。他就像是痴了,像是迷了,像是傻了,忘记了身边站着的荞叶和天佑,似乎眼中只有那画那字。
良久良久,天佑觉得自己站着的双腿有些发麻时,才听姜瀚章如梦中初醒般大喝一声:“好字啊好字,绝品呐绝品!”
这声音把天佑和荞叶齐齐吓了一跳。荞叶把灯盏递给天佑,拉着姜瀚章的胳膊,轻声呼唤道:“先生,你又着迷了,该醒醒了。今夜天佑在家,别让天佑笑话啊。”
这时,才见姜瀚章的眼光从那字中移开,看着天佑动情地说:“你看,这字笔力老道,字字苍劲,功力深厚,才情内敛,确是雪樵先生晚年的书法啊。我数年前拜读雪樵先生的《闻善录》、《省斋全集十二卷》,对雪樵先生为官为事钦佩之至!”
“数年前,雪樵先生的字已一方难求矣,为何?盖因雪樵先生为官清廉,人品卓著,心胸坦然,任上不负苍生所望,归家著书流传后世,堪称我平襄大地汉儒先贤。如此贤人,岂不是我辈心向往之?平襄之士,人人皆以有雪樵尺寸只字为荣!如今惊见雪樵先生之真迹,岂非我三生有幸哉!如此绝品,岂能轻易舍弃而易手他人哉?”
说完,姜瀚章款款地卷了字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天佑听姜瀚章声情激动,不敢接话,默了片刻,说:“哥,今年灾大,家道中落,我大没有办法,思前想后,只好用它来救命了。”
姜瀚章转过身,让荞叶把灯盏放到屋中的方桌上,顺势坐到桌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了坐,又站起来在屋中度了几步,边度边说:“容我仔细思虑一下。雪樵先生的字,在平襄确是无价之宝,岂是用金钱来衡量!不过今年大片受灾,粮食奇缺,粮价陡涨。大户囤积粮食不出,县衙无力赈灾救民。”
“民为活命,卖田卖地,卖古董卖家产,市容萧条,有价无市,无价之宝也只能贱卖。如此宝物,一旦流入那不识货人之手,岂能妥存?不能妥存,则毁于一旦,后世永不得见其真颜,千金亦难求矣。惜哉惜哉!难舍难舍呐。”
天佑安慰道:“哥,你别太忧虑。明天你帮忙问问行情,若能够换几个银钱,就将它换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宝物也是身外之物。紧急三关,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大也是这么个意思。”
“换来的钱,我大说给你留一半,我拿去一半,在集市上买些粮食背回去,把这个年过了再说。老辈人不是有句话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画是没了,人还在么。”
姜瀚章坐到木凳上,想了想,说:“那你先睡吧,今晚先到这里,容我再思虑思虑。”
是夜,姜瀚章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到后半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