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天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自从开镰收割以来,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就像虎口夺食一般,可着劲儿抢收田里的庄稼。
麦黄六月各顾各。
为了避开一天里最热的时节,男人们清晨卯时不到就到了田里,乘着太阳未出的凉快时节拢豆割麦。夜幕之下,戌时未过,他们都还在田地里忙着扎豆物捆子,垛麦垛子。
回到家里吃过女人们做的晚饭,他们趴到炕上,平展着腰歇缓浑身的乏气,但却被燥热的气温弄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直到后半夜夜色凉快了,才能舒舒坦坦地睡个囫囵觉。
鸡打头遍鸣的时候,他们紧着翻起身子,用凉水浸一浸睡眼朦胧的双眼,提着镰刀、捏着磨石往地里赶去干活儿。
董耀祖家的百十垧良田,今年一大半地里种了主粮麦子,另一小半地里种了豌豆、胡麻、洋芋、莜麦等其他作物。麦黄时间一到,地里齐刷刷地呈现出一片金黄。
这么多黄透的麦子,单凭汤大娃、二娃全家人和汤三娃几个常年固定的长工们收割,即使白天黑夜不睡觉,他们也无法保证全部按时节抢收完。田里的庄稼,春夏的长势非常重要,抢收的时节也丝毫不能马虎。
六月的天,就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清早天空艳阳高照,中午有可能雷声隆隆,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戛然而止。艳阳高照的时候,麦穗上的麦粒因干燥很容易淌到地里。暴雨倾盆的时候,麦秆经大雨冲击,又容易浪倒在地里。
所以,若不能及时收割,光长得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尽让人空欢喜一场吗!
董耀祖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他把汤三娃叫到跟前,安顿他赶快到镇里去找一些打短工的麦客子来,帮忙抢收自家的庄稼。
平襄镇最东边的地方,由于靠近秦州,每年麦黄的季节比凤龙庄稍早一些。那边的部分人收完自家的夏田后,通常会三五个人手提镰刀,一路结队往西走,帮麦黄晚一些的地方割麦子,挣一点微薄的工钱借此贴补家用。
汤三娃得了东家的命令,赶紧抬脚往平襄镇赶。到镇里后,汤三娃没有费多大力气,就从城门外聚集的麦客子中,挑选了十六个身材结实的麦客子。
这人呐,一旦泛起情痴来,再粗莽的人也会变地细腻起来。走时他没忘记揣了那剩下的一个银元和几吊铜钱,想买个啥东西送给心上人秀蝶。他又专程到城里的集市上去了一趟,瞅准了一件绸缎裤子买了下来。
这绸缎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享用地起,价格自然无法和棉布相提并论。这件裤子,竟然一下子花去了汤三娃身上的所有银钱。
董耀祖见过汤三娃领来的人,他通过辨别他们手上的老茧,知道他们都是善于割麦的老手,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吃过午饭,他让汤三娃带领并监督他们,当天下午就到各块麦地里抓紧抢收夏田,并说好凡是麦割地快、麦茬干净、麦垛拢地好的人,当天的工钱另外增加一成。
众麦客子听到东家这么大方,心里都感到很高兴,脸上人人乐开了一片菊花。
汤三娃领着他们到地里后,故意吆喝了一声道:“你们赶快割麦!能不能挣上东家多加的一成工钱,全由我这张嘴说了算。”
有几个老成的麦客子不待他催促,早就弓腰挥镰比赛着割起麦来。
有几个心眼灵活的人听了汤三娃的话,为了讨好他,先用割下的麦捆子在地头搭了一个大麦垛子,客气地让他只管在麦垛子下的阴凉里款款地歇着,保证他们这帮人割的麦,让汤老哥一百个放心加满意。
恁热的天,谁不愿意在阴凉里歇缓呀!再加上有人当面抬举自己,汤三娃心里可是一万个舒坦!
他提了一个麦捆当枕头,在大麦垛子罩出的阴凉里舒舒服服地平躺了下来。他侧脸看了看正在割麦的那些人,只见他们弓着腰、撅着屁股的背影,耳边不断传来镰刀割断麦茬的“嚓嚓”声。
多少年的夏收季节,他和他们一样就这样在麦田里卖力地劳作。而今天自己竟然躺在地里歇缓看天。
汤三娃看天,炎热的日头被大麦垛子遮挡了,头顶的天空一片瓦蓝,没有一丝杂色。他突然发现自己长这么大,竟然从没发现天是这么蓝、这么清,这么悠远、这么深邃。
这种感觉,使他突然想找个最亲、最想的人说说话。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只是觉得什么都想说,又想不起来到底说些什么。他只是想有一个听他说话的人,此刻陪在身边就行了。
秀蝶,我的亲亲,我最想的人,你是否也在想我呢?我给你买了一条绸缎裤子,不知你是不是喜欢呢?当你穿在身上后,能把我记在心里去吗?
汤三娃一边看着天,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秀蝶。想着想着,汤三娃泛起了迷糊,他微一闭眼,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待他睁开眼时,感到自己裆里一柱擎天,却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再看清瓦蓝的天空,才想起自己睡在地里。他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子,赶紧解开裤带,掏出裆里的家当,尿了一泡捂得骚剌剌的尿水。
回头一看,只见满地撂满麦捆子,那些麦客子已快割到了地的另一头。他们不但没有偷懒挥镰如飞,而且个个身手不凡让人放心。按自己割麦的速度,也不见得能比得过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这么割下去,用不了十天,东家今年的麦子就全收割了。
哈哈,这差事果真是太好了!既不耽搁东家的活计,还能让自己在地里舒舒坦坦地睡一觉,天下再还有比这美的事嘛!汤三娃心想。
他伸了伸睡地酸麻的腰肢,心满意足地朝地的另一头走去,当面答应那些麦客们,今天每人增加一成工钱。
这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汤三娃才领着麦客们回到家里。他向董耀祖简单地说了割麦的情况。
董耀祖心里算了算,也觉得这些麦客们很能干,同意按照汤三娃的意见给每人增加工钱。董耀祖还十分慷慨地把汤三娃夸赞了一番,并让他继续加把劲儿,尽力督促这些麦客们,把今年的夏田全部抢收了。
麦客们每人增加了一成工钱,自然谁也不会给董耀祖提起汤三娃地里睡觉的事情,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这样麦客们割了六天半,汤三娃在地里美美地睡了六天半,也把他的心上人秀蝶静静地想了六天半。
这几天的日子真是太舒坦了。每次睡醒来,汤三娃看着大片大片割过的麦茬茬,他就知道麦客们并不在乎他的监督,只顾埋头他们眼前的活计。
已有些日子没见着秀蝶了,他越想越思念秀蝶,越想马上见到秀蝶。最后他决定,乘着这几天监工的时间,带着那件绸裤到白家庄去见秀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