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进入十一月后,寒风如号,气温肃杀,天地之间显得冷冷清清。
在漫山荆棘的牛马山盘山小路上,天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背着褡裢,筒着袖口,缩着脖颈,踽踽独行。他这次要去离家六十多里地的五台山三姐柳叶家借些过冬的粮食。
牛马山是一座横亘在平襄大地上东西走向的高山,绵延数十里路,山接着山,峁连着峁,不知道通向何方。
山上枯木丛生,荆棘遍野。山顶有一条几辈子人脚连着脚踩踏出的狭窄小路。枝叶繁茂的夏秋季节,野物出没,蟒虫趴伏,树林深处显得幽暗而又神秘,平时人迹罕至。周边的山里人途经这里一般都要结伴而行。
好在天佑生来胆大如斗,况且冬季干冷,黄叶尽落,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枯枝,将斑驳的亮光洒在小路,倒让牛马山显出几分清脆和空寂,这会儿他真想放开喉咙吼上几嗓子。
天佑牵着缰绳,毛驴很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头性情温和的草驴。除了嘴唇到眼睛的地方有一片黑白相间的毛色之外,通体黝黑。它已被天佑大正德使唤了七八年,算是一头上了年纪的驴子。
今年旱情持续,庄稼颗粒无收,活人难以果腹,驴也跟着受罪。秋冬两季下来,毛驴只长黑毛不长膘,浑身瘦地不成样子。
太阳渐渐移到了天佑的头顶,气温比清晨稍微热了几分,细密的汗珠从天佑的发间渗出,后脑勺感到湿痒痒地难受。他将盘在头顶的长辫解开,辫梢长及他腰间系棉袄的腰带,自然地垂在身后。
毛驴以为主人送来一把干草,紧走几步追着天佑的辫子,用嘴皮舔了舔。确定是主人的头发后,又无比郁闷地跟着继续前行。
从清早至今,天佑已走了半天路程,不觉间小腹憋胀难受,裆里早就一柱擎天。他麻利地解开棉裤带,对着路边一株枯萎的荆棘一顿猛射。毛驴也许渴了,哼唧着把嘴伸了过来,天佑索性将剩余的尿水冲进了驴嘴,才觉通体舒畅。他抓着裆里那个粗大的家什抖了抖,将最后的几滴尿水抖落干净后,把它放进棉裤,扎紧裤带。扎完裤带,天佑没留意地出了会神。
王家连续三辈子单传,他也快年满十五,个头早高过挑麦的尖担,要不是遭了荒年,他大正德因骨折卧病在床,也该给他说房女人了。
正德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他从十多岁起就开始务劳庄稼,大半辈子的时间在与田土和畜生打交道,土地就是他正德的生命之根。
天佑爷王老先生倒是个显赫的人,年轻时颇有读书的天分,一路参加平襄县试、巩昌府府试和省院试,终于取得秀才资格,算是有了功名。
可是长期埋首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的人,对种田这种事务,却不是十分在行。县学署规定,县邑各里各保各甲各庄各牌秀才,田赋徭役一概免除,但负有在朔望之日向乡民讲解圣谕的职责,且不得亲自下地劳作,以免辱没斯文。
依照旧例,王老先生平时要在平襄公学传道授业,还兼着凤龙庄的乡约,负责教化乡民,基本脱离了田间劳作之苦。这功名的最终结果,就是为老王家挣了二十多垧田地。家里二十多垧田土,需要壮劳力务劳。老王家男丁不兴,专门雇了庄上无地的乡民汤没话做长工。
正德念了四年多私塾后,自觉没读书的天分,就跟着汤没话下地务劳开了庄稼。几年下来,春播秋收、耕地锄田、和粪上肥、拔麦碾场、剁草喂驴之类的活计,正德算是样样拿手,也锻造了一副健壮的身板子。
乡民大部分目不识丁,有功名的秀才,在乡里属于有身份的人物。王老先生秉持孔孟之道,讲经授业,开化愚顽,公理争端,亲和乡党,德行昭彰,自然赢得了乡民的敬重和尊崇。
正德成年后,老王家虽然家底不厚,但却娶回了商家坪大户人家商大善人的三闺女商氏为妻。
凭啥?就凭王老先生在乡里的口碑。
可是王商氏进门后,一口气给正德生了三个毛头女子荞叶麦叶和柳叶,却没有一个带把的。这是多大的事?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熟读圣贤之书的王老先生年头节迎难免要去祖宗祠堂里祷告一番,祈求有个男丁降临到老王家。要不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逝去的列祖列宗?
可王商氏自打生了三女之后,三年之中肚子瘪瘪地一直不见动静。为这事,连亲家商大善人自觉羞愧地三年不再登门。
王老先生的精气神一天天委靡下来,一度茶饭不思油盐不进,直至卧床不起闭门不出。
正德要去请徐家庄的走方郎中徐德珍瞧病,王老先生闭着眼睛冷声说:“儿呀,大生的这是心病。”
那几年,正德承受的思想压力难以言喻,可把他给煎熬老了。
好在王商氏是个坚韧而又乐观的女人。她精心地抚养着三个丫头,还默默地安慰着急切的正德。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商氏终没辜负老王家的列祖列宗,那年她在西厢房的土炕上,顺顺当当地给正德生了个带把的儿子。
那天,王老先生躺在客房的炕上,听见婴孩哇哇落地的啼哭声和长工汤没话的报喜声,一改平日的斯文,一骨碌翻起身子,咧着嘴连声说:“天佑,天佑,天佑啊!”
王老先生的长孙于是就取名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