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诚说不出话来,咬牙使劲点点头,泪光朦胧中,黑糊糊的城门似乎要扑面压来。耳畔又响起孙老头嗡嗡的说话声:“葛大人,燕王不起兵,尚可保住性命,燕王一旦起兵,你千万要和孙青迅速逃离北平!”
燕王府城北面的积水潭附近,是北平最热闹的所在。尤其是积水潭东边的钟鼓楼大街和紧靠大街西侧的羊角市一带,更是人头攒动,店铺云集。这里有南方来的水果和白米,有北边来的兽皮和羊毛,有从全国各地甚至波斯天竺收集来的各色宝珠,还有从城内城外牵来的牛、羊、骡马等大牲畜,鹅鸭等小家禽。分门别类地开去,不见尽头。街上人流纟潮,卖家从各地云集,买者也是个千奇百怪,从北方赶来的蒙古汉子,从南方远到的高额深目艮的矮个,不时还能碰见三三两两或单独一个手牵骆驼,高鼻蓝眼的外藩人种。
金忠坐在临街的燕京酒楼二楼,从窗户向下望去,街道像条宽阔的河流,缓缓流动,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时候尚早,一丝阳光越过街东边店铺照在二楼的上半截,明晃晃刺人双目艮,身上却冷飕飕的不是滋味,店中几乎还没什么酒客。金忠要壶烫酒漫不经心地咂摸着,眼目青却四下扫视,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大一会儿,半壶酒下肚,太阳也金灿灿地洒遍全身。金忠感觉有些燥热,将腰间熟牛皮束带略微松一松,长舒口气,忽然楼下有脚步声响起,沉重而杂沓,踩着楼梯木板走上来。
金忠的心提到嗓子目艮,忙扭脸看去,五六个军丁走上来,清一色的绿色束身袍,缀满海马绣文,头戴战盔,脚蹬长筒战靴,一个个气宇轩昂,在堂中来回踱了半圈,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要下楼。
金忠一眼就认准了自己要找的目标。他只是没有立刻鼓起勇气,见他们要走,来不及多想,直扑到他们当中走在中间的那个兵丁前,叩了一个头低声说:“大王,你贵为万金之躯,怎么此不知自爱,混同于兵士之中?”
其余几个兵丁见状立刻散开,将金忠围在中间,刷地拉出腰刀,气势剑拔W张,惊得客人和伙计缩在桌子后边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金忠见事已至此,只能横下心把这出戏接着往下演。他又磕一个头说:“自古乌鸦彩凤不同栖,王爷千万自重!”
那个兵丁一愣神,望着脚下的金忠笑道:“这人是不是迷心病犯了,胡说些什么话?莫名其妙!”
金忠一看刚才架势,知道此人肯定是燕王,昨晚看了几十遍画像,不会认错的。如果不是的话,那些兵士何必那么紧张想到此他故作神秘地看看周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棣见他能从兵士群中认出自己,暗想此人果然有些本事,便吩咐说:“我看这个人满嘴胡言,又鬼鬼祟祟,来,把他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别是哪个狱中逃出来的犯人。”几个人答应一声,上前将金忠架起就走。
燕王府西侧隆福宫中,朱棣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袍,随意而舒适地斜倚在宽榻上’笑眯眯地看着端坐一侧的金忠:“金先生,你女何敢肯定走在兵士中间的就是本王呢?”
金忠仍然有些紧张,欠身拱手回答:“王爷方面高额,龙行虎步,王者之气收敛于内,迸发于外,气吞万里,降万物于无形,明眼人一望便知。”
朱棣将头仰靠在榻后的屏风上,轻点脚尖颇有些得意地问:“既然你精于相术,还能瞧出什么来,不妨都说一说。”
金忠沉吟一下,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匍匐在地颤声说:“殿下恕臣直言,殿下乃异日真龙天子,当享有大明江山二十载!”
朱棣打了个激灵翻身从榻上坐起,盯着地上的金忠,两眼露出凶光,狞笑着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道你说的什么话,本王立刻让你这个大胆刁民人头落地!”
金忠虽然头埋在地上,仍然感到有股寒气扑面而来。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打算错了,或许眼前这个燕王仅仅为了保住王位,并不真的要与朝廷作对?但是金忠又很清楚,此时畏缩,无异于自蹈死地,硬着头皮走下去,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此金忠爬起来哈哈大笑:“殿下府中枉有龙虎之气,岂不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乎时乎,时不再来。本以为殿下乃人中豪杰,故而以实言相告,却不曾想堂堂王爷也这般畏首畏尾,可悲可叹!既然如此,臣也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只好引颈就戮了。”说罢昂首而立,脸色肃然,暗地里却强压住扑扑心跳。
朱棣默不作声,倒背双手绕榻踱了几步,转身出门而去。金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进退无措的时候,一个人影晃动,进门便呵呵大笑,把金忠吓了一大,转脸一看,原来是道行。
道衍笑着拉住金忠衣袖:“师弟别来无恙,果然是好眼力,燕王目下韬光养晦之际却被你认个正着。佩服,佩服!”
金忠知道险情已过,一颗落地,也笑道:“这都是燕王天命所归,我一个凡夫俗子,因人成事而已。”
道衍靠近些附耳悄声说:“这里朝廷耳目众多,燕王此时力量还不足以对抗朝廷,时机尚未成熟,不得不小心,师弟受惊了。”
金忠点头不语。道衍扯着他出了大殿,来到宫外。时已正午,白花花的阳光虽没多少热气,葛诚仍然感觉清爽不少。放眼看着偌大宫院,处处亭台楼榭,池塘环假山而绕。想着要是天气转暖万花盛开,定然美不胜收,处处诗情画意。跟随道衍沿碎石小径七拐八拐,走到一座圆门前。圆门不大,门墙上用琉璃砖拼成的两只猛虎图案颇为醒目。门外两侧各有四名卫士手持刀枪把守。进得门内,又是一个小院,小桥流水,画榭玲珑,比起外边来自有另一番雅致。金忠来不及细看,紧跟道衍走过小桥,进到北边一个便殿内。
朱棣坐在殿中高座上,彼此重新见过,略微客气几句,话题便转到是否进京的问题上。金忠自然同意道衍的意见,侃侃说道:“燕王奉旨进京面君,谅无大害。纟今情势是我疑惧朝廷,朝廷更疑惧我,没有确凿把握,谁也不敢贸然发难。况且北平地处重镇,兵多将广,又有世子留守,附近秦王、晋王、宁王皆重兵在握,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没有全胜把握,必然畏首畏尾,何足惧哉!”
朱棣终于下了决心:“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北平有先生辅佐世子,有众多猛将作后盾,本王又有道衍相陪见机行事,定能全功而返。齐泰、黄子澄一介书生,自以为有什么妙计来赚本王,哼,徒留笑柄而已!”
金忠忽然想起一事,觉得此时恰是最好的见面,便向朱棣说:“臣来北平的路上搭救了一个被锦衣卫追杀的年轻人,其势已坏,我想不妨晓之以理,激起其对建文帝的怨恨,王爷将他带到京师,臣素知王爷在京师结交甚多,暗中托人荐其进宫当个……不怕他不卖命。那时候建文的一举一动王爷都了如指掌,还愁大事不成么……”
私语良久,小阁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史铁和翠环在这座大宅院中转眼已住了好几天。伴随着天气渐暖,史铁脸色红润了许多,胳膊腿脚开始灵活自如,被痛打的伤痕似乎逐渐淡去。
然而史铁0头的阴云却随着伤势的好转越来越浓重。刀疤脸的锦衣卫照他双股间狠狠砸下去的那一棍子,刻骨铭0地印在了他头脑中。剧痛的滋味已经记不清楚,但那玩意儿却从此木木的没了感觉,这让他恐惧莫名又不能向人说及。特别是近几日,看他精神好转,翠环好几次眉目暗示,故意倒在他怀中缠绵着不肯离开。史铁当然明白翠环的意思,他自己也是心口窝如小鹿乱撞,涌过一阵又一阵冲动,但是不管怎样拨弄,那东西始终没能像以前一样挺拔起来,它好像不再属于史铁,孤零零地钻进角落里睡着或者死去了。
经过好几次折腾之后史铁终于绝望了,他只能温柔地抚摸着翠环软软的小腹,对翠环也对自己说:“小家伙有两个月了吧,这可是史家的根哪,小心点儿别瞎胡闹了。”然而翠环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能强装欢笑罢了。
直到这时史铁才想起,在济南府金忠给他疗伤时,摇摇头苦笑着说:“外伤倒不打紧,只是其势已坏,往后恐怕不能行人事了”。当时他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往别处多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不能行人事了,哎呀,那自己不就……一想到后果的可怕,史铁就觉得汗水爬满了脊背,头脑中一片空白,面对这种从来没想过的灾难,史铁的心被掏空了,他甚至忘了号啕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