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诸葛自从进了权妃偏殿中,或许心中安稳的缘故,几天便明显见胖,气色也好了许多,听权妃这样说,堆起笑意作了个揖:“娘娘以后再别姐姐长姐姐短了,现如今娘娘是贵人,将来前途无量,奴婢是什么东西,这样叫下去岂不折杀了奴婢?再者叫别人听去也不大好,还是叫奴婢本名刘巧的好。”
“也好,果然名如其人,真是巧人。”权妃也笑了,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刘巧,那你就解释一下其中的奥妙,比如说,当初你叫我故意躲着皇上,偏让他一直去吕妃房中,是什么意思?”
刘巧眨眨目艮,不慌不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顺着男人的性子来罢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越难得到的偏越想得到,越容易到手的,反而不大在乎了。乡里普通男人都这样,更何况是皇上?娘娘试想,娘娘容貌并不在吕妃之下,皇上之所以贪恋吕妃,不过因为她会作诗写词,新鲜一时而已。娘娘若明里争风吃醋,大吵大闹的,反会叫皇上厌恶娘娘小气。娘娘若偏放纵他,让他使劲往吕妃房里去,就好比叫一个人大鱼大肉的使劲吃,再好吃也有够的时候,时间一长,皇上觉得吕妃也不过如此,自然就会想起娘娘来了。”
权妃听着连连点头:“那后来你叫我先破衣烂衫地在皇上跟前露一下面,随后又打扮整齐,有什么说头么?”
“这也是奴婢端摩了皇上的心思想出来的。”刘巧颇有几分得意地回答,“皇上在宫中,整日见的嫔妃个个光艳照人,早就见得习惯,引不起注意来了。娘娘偏偏灰头土脑地出现在他面前,自然令他耳目一亮,能从人丛中认出娘娘来。等皇上认出娘娘,恍然间就会觉得好像许久没见过,自然要着急召见了。后来娘娘盛装而出,皇上一看,原来娘娘如此美色,简直就如同新郎乍见新娘一样。这就好比穷苦的人忽然见了大鱼大肉,从前的饭食自然就索然无味了。”
“那,那皇上既然召见,你为何还特意嘱咐我不与他……”权妃咬一下嘴唇,含笑溜一眼刘巧,没说下去。
刘巧已经会意,捂住嘴笑道:“娘娘何等聪明的人,这下倒装起糊涂来了。奴婢刚才不是说过么,男人越不容易得到的他就越发珍惜,娘娘躲三躲四的,直吊皇上胃口,这样一来,吕妃就成了旧人,娘娘却成了新人,吕妃容易到手,娘娘千金难买一笑,谁能最终得到宠爱,那不明摆着么?”
“你呀,真是鬼诸葛。”权妃笑着用指头点一下刘巧额头,“我们朝鲜有句俗话,鸭绿江边也能长出芳草,三家村中都有能人。看来真叫说准了,想不到皇宫中还有你这样的才子,真是比那什么大元帅丘福要强多少倍!”说到丘福,权妃忽然想起什么,神情一愣。
“奴婢哪有娘娘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哈巴狗咬跳蚤,也有咬得着时,也有咬不着时,偶然碰巧了。”刘巧被夸得心里甜滋滋,等觉察出权妃脸色有些异样,忙打住话头问,“娘娘怎么了,不舒服么?”
“唉。”权妃轻叹口气,打起精神怏怏地说,“人算不如天算啊,刚得了皇上的恩宠,北边就打了败仗,听皇上说,这两天上朝时,正商议御驾亲征的事情。若皇上真的要御驾亲征,你说我跟着去呢还是不跟。若不跟着去,只怕皇上亲征一趟,来回大半年,回来时不知会从哪儿带来个漂亮娘们,那时人家是新人,咱又成了旧人,半年的心血白白浪费了不说,往后怕就再没了出头日子。若跟着去吧,听人说北边大漠一带气候凶险,乍寒乍热的,只怕吃不消,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唉!”
刘巧听得很认真,皱眉仔细想了想,慢慢说道:“娘娘,依奴婢来看,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若皇上真要御驾亲征,娘娘一定得想办法跟上,娘娘不跟着从军,吕妃就会钻了空子,即便吕妃不钻空子,皇上单身在外,不是一天两天,怎能耐得住寂寞?况且地方官员讨好巴结看眼色行事的手段,哪个不练就得炉火纯青?皇上不用发话,大队美女就会献上,难保皇上不动0。至于娘娘说的漠北气候如何怕人,这倒是多虑了,娘娘跟在皇上身边,能受了多大的苦?冷了有暖轿,热了有撑伞的,有打扇的,比宫里差不到哪儿去。娘娘千万别错了主意。”
听她这么说,本来就有此打算的权妃立刻点头称是:“刘巧果然头头是道,可惜皇上不知道宫里藏了这么个能人,若让你从军当军师,保准没打败仗的时候。”刘巧长叹口气,垂了头说?“这宫院高墙内,不知埋了多少含恨的人哪,刘巧又怎能提到话下?娘娘可别小看了宫里的娘们,别看这各个殿里脂粉香柔柔的,其实杀气也同样浓,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刘巧走到门口,四下看看,折回身来压低了声音,“娘娘,奴婢常在各殿中走动,听说吕妃失了宠后,心里头窝着火,四处扬言要报复娘娘呢!”
“啊?”权妃一惊,“那,那如何是好?”
“娘娘放心,只要抓住皇上的心,她就奈何娘娘不得。”刘巧说着忽然幽幽地黯淡下神色,显露出以前的苍老。
正如刘巧所说的,吕妃对自己正春风得意时忽然失宠,既莫名其妙又恼火万分,这个女才子饱读诗书,凭了这赢得皇上的喜爱,却也在读诗书时,不觉沾染上许多狂傲气息。她认定权妃耍手段抢走了皇上,也就口无遮拦地四下诉说自己对权妃的不满。说出来心中当然痛快些,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因此会付出多大代价,会牵连上多少如同自己一样圈养起来的无辜姐妹。
朱棣和权妃恩爱如火如荼之时,也正是朝廷决定一件大事的时刻。朝堂上几番激烈争论,虽然反对的不在少数,朱棣仍然决定要御驾亲征了。
等做出决定时,永乐七年已经走到了严冬,是个不宜用兵的季节。但朱棣决心已下,朝廷上下立刻忙碌起来,紧张的气氛笼罩了金陵城内外,迅疾传遍大江南北,举国都做起了北征的准备。
为了在来年春天之前做好准备,朱棣颁发了一连串诏旨,命令户部尚书夏原吉派户音官员到各地征粮,所征集的粮饷全部运送到北京,将那里作为大本营。工部为了迎合皇上心意,特意召集各地老成有经验的匠户进京,合计着造出了三万多辆叫作“武刚车”的大型马车,专门运送粮草辎重。
夏原吉在征缴粮饷的同时,也考虑到北京距江南太远,大批物资运输起来,必定要耗费想象不出的人力物力。苦思冥想,最终决定在从北到南的沿路上,每隔八十里建一座粮城,专用来储存粮草,由粮城所属的当地官吏组织百姓,负责将本地粮食运送到下一座粮城。女此一来,虽然耗费的人力并未减少,但各地平摊开来,尚不至于闹得某一地民怨沸腾。
将北征的大本营放在北京,朱棣感慨良多。北京是自己兴盛发达起来的地方,那里留有自己太多的痕迹,想来便流连不已。在南京城中,他总有种客居的感觉,这儿有太多建文的气息,令他想来就不大舒服,因为他知道,提到建文,人们自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是如何登上金殿龙榻的,他们心中一定会蹦出两个字“篡位”,这是连纪纲统领下的锦衣卫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况且,朱棣觉得南京这个地方气候也不大适宜他。虽然自己自小在南京长大,但自己最有作为的时候却是在北平,那里山峦耸峙,登高望远,莽莽苍苍,如巨龙上下飞舞,强劲的西北风呼啦啦地吹过,宛如武士的利剑横空划过,凌厉而豪放,不由你不神清气爽。而南京却温温柔柔,山山水水那么软绵绵地匍匐着,半阴不晴的天空整日潮湿如雾,在朱棣眼里,就像宫里走动的太监一样,被阉割了丝毫没有阳刚气息。
就连自己最钟爱的患难妻子徐妃也说过,想回到北平去,这与自己的想法正好不谋而合,由此也看出自己的感觉不错,是应该回到北平去了。
再从蒙古靼子方面来说,朱棣也认为长期留在北京更好些。他深知蒙古靼子在大漠草原经营了数百上千年,决肖战能根除掉隐患的。若想将他们完全屏蔽在漠北一带,最好的办法,还是将国都建在北京,有了这样一道攻不破的屏障,中原才能保证安宁。
“若有机会,当立即迁者北京!”朱棣暗暗自己说,事实上,他早就有意无意地做了些准备,将北平改名为北京,就是一个绝好的铺垫。
金陵萧瑟寒风,扫除了几许残枝败叶,长江的波涛沉寂,又换了一次寥落人间。转眼之际,永乐八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正月刚过,朝廷上下顿时热闹起来,正月十五虽然也还是如往年那样,万家元宵夜,一街太平歌,但气氛却明显冷淡了许多,多少庄户人家想着开春一过,就要离别家人,走向那生死不明的茫茫大漠,新年的喜庆气象也就一扫而空。
朱棣也没有惬意地度过这个春天的开端。元宵节刚结束,朱棣便下诏明确宣布了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令太子朱高炽在南京负责监国。在亲征诏书中,朱棣斥责鞑靼部落身为蛮夷,不识时务,杀我百姓,侵我边地,屡次教化仍无效果后,他才决定御驾亲征,务必涤荡隐患,扫清大漠。并且他还诏令三军将士,要人人奋勇向前,建功边关者,自然有高官厚禄等着封赏。
匆忙准备中,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朱棣在金陵城内歌吹喧阗,隆重威武的亲征仪式激动着许多人的心。他脱下龙袍,换上十年前经常穿着的武弁紧袖战服,跨在一匹披了锦缎的枣红战马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拱手向群臣和围观的百姓告别,在旌旗簇拥下,统率六军,浩浩荡荡迈出德胜门,踏上北征的遥遥路途。
因为是御驾亲征,气象自然就远非当年以燕王身份南下征战时所能比拟。军容空前壮大,各类战将林林总总,不下千员。除此之外,朱棣还没忘记自己要作文武兼备之帝王的心思,特意带了杨荣、金幼孜和胡广等文臣。杨荣善写宫体诗,诗作雍容华丽,颇能显示出帝王气象,金幼孜则擅长写赋,让他来记录边关风情,讲述皇上亲征的壮观,真是再恰当不过,胡广贝书法最拿手,笔力遒劲,在边关大漠中勒石写碑,必能留下千古佳话。
雄壮的征讨大军中,权妃乘坐车辇紧随朱棣马后,粉红色顶篷在杀气蒸腾中成了一幅别样的风景。本来朱棣并未打算携带后宫妃子,女子在军中,军气恐怕会懈怠,再者,依金忠等懂风水的大臣说,征战是至刚至阳的事情,而女子却是阴柔之物,胡乱参与进去,恐怕不大吉利。
但权妃一反若即若离的神态,扭捏在朱棣身边,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叫嚷着非要参军不可。“陛下,谁说女子不能从征,臣妾不过害怕陛下路途寂寞,又不是上战场上和蒙古人拼杀。况且即便和他们打上一场,又有什么了不起,中原自古就有花木兰代父从军,臣妾虽比不上人家,侍奉在陛下身边,总还可以嘛!”
朱棣看着梨花带雨般的权妃,心情格外地好。自从徐妃离开自己后,朱棣曾有段时间寂寥无比,随着权妃的到来,他0底坚硬的部分忽然柔软起来,眼前这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女子,既是自己的爱妃,也有几分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她的话,不管有没有道理,自己都应该听从。
经不住权妃的软磨硬泡,朱棣终于答应下来,但他不忍自己的爱妃孤单,便下诏书给内宫,既然权妃愿意从军陪朕,其余嫔妃难道就无动于衷么?诏书虽然说的笼统,但无异给了满宫妃子一记棒喝,众人纷纷效仿,争先要追随皇上亲征。
结果朱棣挑选了几个可意的,半是陪自己,半是陪权妃,这些人当中,也有善于作诗的吕才人。她们的车辇跟随在大军后边,再有众多太监侍奉着,拉拉扯扯地使大军长出十余里。
越往北走,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渐渐转暖,沿途的山山水水也就越发熟悉,朱棣的心情如同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一般晴朗起来。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朱棣仍感觉自己还年轻,特别是跨在战马上时,他仿佛又找回了从前的豪情,手握马鞭笑吟吟地对一旁的杨荣说:“爱卿,朕在北京时就听人常讲,说月过中秋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其实这话差了,朕早过中年,却不但万事没休,倒觉得许多大事还要从头开始呢!朕此次北征,定要写几首边塞诗来,还要让爱卿指正。”
杨荣和胡广一身朝服,并驾齐驱在朱棣左右,闻言忙拱手说:“百姓俗话,不过是对常人所言,陛下乃真龙天子,如何可以同日而语?陛下文韬武略盖过秦皇汉武,仰之弥高,臣等私下想起来,无不钦佩之至,此番能随陛下征讨,定会学不少东西,叩恩还来不及呢,何敢谈指教二字?”
这种早说过多少遍的话,朱棣似乎百听不厌,仰头哈哈大笑,挥动马鞭指着前方说:“看看,前边就是北京城了,朕离别数载,常常魂牵梦绕,而今终于回来了!”众人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黑骏骏地矗立着一座高大城墙,北京城真的在眼前了。
到达北京城后,朱棣先是故地重游,在城内四角转转走走,指指点点地叙说着当年的情形,深有感触地长叹道:“朕记得有古人重回故地,见当年亲手栽植的小树已经枝叶繁茂,有一抱多粗,不禁抚摩着树皮流下了眼泪,感慨良多地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朕此番回来,竟忽然大悟了古人之0,故园不改,人已沧桑,岁月女斯呀!”说着眼圈泛红,所有跟随近臣也慌忙低了头。
出了北京再往北走,就要真正进人漠北了,真正的亲征也就要展开。为了慎重起见,朱棣下令,所有跟随而来的嫔妃暂时留在北京行宫中,只带权妃一人深人大漠。如此一来,军队立刻轻巧了许多,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不多久的工夫,大军已经来到卢沟河附近。
这里正是去年明军遭遇鞑靼埋伏的地方。狼藉的战场半掩在黄沙之下,当时的惨状隐约可见。成堆成片的将士尸体早被豺狼和秃鹰啃啄干净,只剩下森森白骨,交错在昏黄天际间,诉说着无言的恐惧和哀怨。
朱棣?下马来,围着漫无边际的白骨默默走动几步,忽然扭了脸冲艮在身后的杨荣说:“爱卿是头一次见这样情形,可有何感想啊?”
杨荣偷看一眼朱棣,略想一想弯腰回禀道:“陛下,臣想起了两句诗,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绕草根。起初臣以为这是夸张,亲眼一看,更有甚于诗,臣心中不胜感叹。”
“嗯。”朱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凡用兵者,不可不谨慎从事,切莫再重蹈丘福覆辙!”
众将领知道这是在教训自己,忙异口同声地拱手答应,身上铠甲铁叶子撞击着叮当乱响,给寂寥的荒原增添一点生气。朱棣脸色绷紧,望着滔滔卢沟河,忽然想起什么,沉吟一下,抬手指指河中:“朕曾听金忠讲过一些阴阳五行之类的道理,人事兴衰,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可见风水之说也须在乎,卢沟河这个名字首先不吉利,卢和虏同音,卢沟分明就是胡虏挖下的一条沟,丘福岂有不栽跟头的道理?朕要将此河更名为饮马河,以壮我声威,以灭敌之气焰!”
司礼官站在一旁,听后忙跪倒奏道:“陛下圣明,臣已记下。”
盘桓片刻,大军重新踏上北去征程。没走出多远,前方骑哨便传来消息,发现鞑靼少量游骑。“既有鞑靼兵将现身,说明鞑靼营寨就在此地附近,可迅速出击,俘获一两个来仔细审问!”朱棣直立在马背上,舒活一下筋骨,大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