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的不错,不过,我不让他们进去还有一层意思,”铁铉看他们迷惑不解,笑了一下说,“他们要抓的那个女子,就躲在客店里。”
葛诚和金忠刚才只盯着缇骑,都没在意那个女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此时暗吃一惊,齐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亲眼看见。那女子看样子见过些世面,倒不特别惊慌,拐过前面街边那个木牌子后又悄悄返回来,钻进‘客悦来’中,只是不知她此刻藏在何处,我们一起进去看看。”铁铉说罢转身进屋。
金忠走在最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趁此时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他立刻又想到自己此次出来的目的,对,既然要干大事,就不能太胆小,这回奇遇,说不定日后能起大作用,且跟上他们见机行事。一边想着,双腿迈进店门。
店内早已空无一人,几个伙计也不见了踪影。桌子上狼藉一片,几条凳子横七竖八地随便乱放。铁铉他们走上二楼,楼上收拾得还算干净,廊柱栏杆擦拭得一尘不染,泛着黑红色冷光。有个三十出头的妇女正站在廊头,装扮很是平常,绾着普通人家的大花髻,淡红罗裙直拖到地下,倒是上身那件红绿相间的百鸟朝凤披风让人觉得雅致不俗。铁铉放慢脚步冲葛诚说:“这就是内人杨氏了,你们见过的,不敢认了吧?”
葛诚也不答话,上前拱手说:“弟妹一路辛苦,我那两个侄女还好?”金忠见忙上前。
妇人先是一愣,随目认出葛诚来,忙不迭地道万福。彼此寒暄后,葛诚指着铁弦对杨氏说:“我这铁老弟就是个受苦的命,升官了也不把妻儿老小用八抬大轿抬到任上来,还劳你娘几个跟着奔波受累。”
铁铉和杨氏笑笑没有说话,葛诚又问:“铁老弟说两个侄女都来了,我那两个侄子呢,怎么没跟了来?”
杨氏这才含笑回答:“福安和康安年岁尚小,怕他们受不得这番劳累,挨不得这等寒冷,寄养在户部侍郎卓敬家了,待天暖了再接来。”
葛诚“哦”了一声点点头,见杨氏不住地曝金忠,似乎有话想说又有些顾虑。
正要开口引见,铁铉说话了:“这位先生叫金忠,是我们刚遇到的相面高手,胸襟坦诚。别在外头干冻着,快进屋吧!”
杨氏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刚才……刚才有个年轻女子闯进屋里,头上还流着血,样子怪吓人的。她说她被坏人追杀,求我们救她一命,将她藏起来。我自己不敢做主,倒是秀英她们两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由分说把她留在了屋里,幸好没人追上来……”
葛诚和金忠对视一眼,自然明白那女子是谁,连忙跟着进到屋里。
屋子是个一进三间的套间,正中客厅的陈设很简单,窗下摆放着一张雕花条桌,两侧各有一把看上去很厚实的八仙椅,靠外侧几个坐椁围着一张茶几,墙上胡乱挂些字画,因为外面光线较暗,屋里多少显得有些陈旧。不过地板刚刚抹拭过,泛着淡淡的木质光,让人感到洁净而沉寂。
秀英和秀萍两个听到动静早跑出来,见过葛诚和金忠,一边一个拉着娘的手小声嘀咕不停,不时地捂住嘴暗笑。金忠见她们眼角不住地往自己这边扫视,料是在议论自己这身算卦先生的打扮,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铁铉喝道:“你俩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点都不沉稳你们救下的那个人呢,领出来问问她怎么回事?”
二人答应一声扭身进了里屋,扶着个女子走出来。她头上缠着白纱巾,有点点血迹渗出来,神情已平静许多,对着众人深深道个万福,语音清脆地说:“奴家多谢众位大人和夫人小姐的搭救之恩。”便退到一侧和秀英秀萍站到一起,紧接着问道,“各位大人,史铁他……他怎么样了?”声音有些打战,听得出来是强忍的不。
铁铉看看那女子,诧异地发现她容貌竟异常秀丽,虽未施粉黛,却自然白皙,龙眉凤眼,青髻如云,自有一番绝色之处,暗想此人断非乡间普通女子,定有一些来头,便答非所问地说:“你姓甚名谁,为何让锦衣卫们缠上了?”
那女的虽然心里焦急,但还是强忍住回答说:“奴家叫翠环,住在城北十里处的史家庄。今天凑巧有人赶马车进城,俺便和丈夫捎脚来看热闹,不想让那帮人缠上了,俺……俺也不知咋回事。史铁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铁镑料想她在说慌,看看葛诚,葛诚也是一脸将信将疑,就冷冷地说道:“他已经让锦衣卫打死了。”
翠环不由得“啊”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史铁哥,都是俺害了你呀!”没头苍蝇一般朝门外扑去。秀英和秀萍手快,一把从后面拉住。翠环挣扎不脱,捂脸大哭:“史铁哥,你等等俺,俺也随你去了!”说着一头朝对面门旁的墙上撞去,杨夫人正好坐在门旁,忙扑过去拦住。翠环哭闹着寻死觅活,母女三人拉扯不住,乱作一团。
金忠没想到出现这种局面,站起来走到后窗前,掀开一条缝隙看看那个叫史铁的后生尸体是否还在街上。忽然他啪的合上窗子,冲着屋里说快噤声,锦衣卫们又回来了!”
女人们立刻停止了纠缠。铁铉和葛诚奔到窗前,因为有条桌挡着,只能站在一端侧身将窗户支起条小缝往下看。
果然还是那几个人沿街头走过来,走到横躺的史铁身旁停下,有人用脚尖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拨弄几下,比比划划地说了句什么,似乎还朝“客悦来”指了指。
铁弦正焦急地考虑他们上楼来如何应对日寸,那帮人却慢悠悠地一直朝前走去,不一会儿到街口拐弯处不见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铁铉和葛诚长舒一口气,放下窗户转身坐回八仙椅上。看他们脸色归于平静,知道是没事了,翠环抹把泪又叫嚷着要去找史铁。铁铉一拍桌子沉声喝道:“翠环,既然本官执意救你,你要如实交代,锦衣卫为何要抓你!”
翠环抑住悲声,看他们一个个神色阴沉,扑通跪倒在地:“各位大人,奴家看出来你们都是好人。不瞒你们说,奴家就是此地史家庄人氏,自小与本村匠户人家史铁情投意合,两年前正待成婚之际,恰逢宫中选秀,奴家与妹妹翠红,双双被官府带进京中,妹妹翠红留在宫里,奴家和另外几个姐妹进了开封周王府。去年年初周王开恩,让奴家作了嫔妃。谁知没过半年,朝廷派兵冲进王府,把王爷和王妃们抓进马车拉走了,府里的东西也被抢光。奴家本来也在被逮之列,恰好那天在花园中乘凉,听到府中大乱,便和几个丫头从后园小门钻出来逃走了。”
见她说得真切,几个人都惊讶地想,原来她还真是王妃。秀英替她拭拭泪,听她继续讲下去。
“奴家变卖首饰,侥幸回到家中。能够得以团聚,父母自是欢喜,史铁因惦念奴家,迟迟未曾完婚,两家撮合,便结为夫妇。想着上天终于成全了我俩,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一辈子,真比在王府里还好。半年来我们隐居乡间,开始还有些心惊胆战,总怕有人找来。后来风声渐松,自己也想着周王府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人在乎,便大着胆子四处走动走动。昨天奴家撺掇着史铁来看花灯,史铁本不愿意进州府,怕引起人注意。到底没拗过俺,还是来了。昨晚我们在店中住了一夜,本想今天早早赶回去,谁想让那帮人盯上了。现在奴家才想起来,王府中的那些嫔妃者有画的像……”
说到这里她又痛恨起自己来,连呼“史铁哥,是俺害了你”,再次要往楼下跑。铁弦示意秀英秀萍将她拖住,冲葛诚和金忠说:“走,咱们看看那个史铁去。”
日头已是斜斜西挂,风虽然小了许多,侵人肌骨的寒气却更重了,街上依然空旷。史铁仰卧在一片黑色泥水中,脸上布满紫黑色的血迹。铁弦俯下身子,见他双目紧闭,牙关死咬,脸色苍白中透着铁青,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金忠仔细盯了片刻,忽然蹲下身来,伸手在他鼻孔处摸摸,又翻开双眼看看,随即将手插进史铁棉袍在心口处摸摸’见四周没人’低声说哎,他还活着呢!”铁铉和葛诚知道江湖术士能顶半个郎中,金忠不管本事高低,人的死活还是断不错的,便齐声问:“能救过来吗?”
金忠又揣摸几下说:“冻了这半天,能不能救过来也说不准,铁大人,你是四品大官,为一个村夫不值得劳神,还是算了吧。”
“亏你还是个解救百姓困苦的江湖先生,说的什么话!”铁铉满脸严肃,“官无大小,唯民是依。一个村夫不值得救,两个也不值得救,那多少才值得救呢?要是普天下的百姓都不值得伸手目救,那要当官的干什么!”
说着铁镑摸出两个银角子交给葛诚:“老兄,到店中找两个伙计来帮着抬进去。我看要救出他俩,此地是不宜住下去了,一会儿那帮堤骑过来,不见了史铁,少不得又找麻烦。这样吧,索性救人救彻底,我带他俩上济南,以后如何再慢慢商量。老兄你公务在身,咱们只好就此一别了。”
葛诚沉思片刻,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那就彼此多保重巴。”
金忠拧眉想了想说:“我一个江湖游士,本来居无定所,这回正好要去北平访友,不妨跟上铁大人,也好帮着诊治诊治这个史铁。”
铁铉拍拍金忠肩膀:“那就有劳你了。来,我们快些收拾,免得和那帮人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