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润生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踏进人间天堂的皇宫。
同润生一起踏进这红墙之中的有七八个人,有铁匠,有木匠,不过他一个也不认识。大家屏息静气,走路小心翼翼,相互连打问一声也不敢,全没了在街市上大呼小叫的神态。见别人如此,润生也格外小心,甚至将生死不知的弟弟也暂时放在了脑后。
进宫时辰是在薄暮戌时初刻,三四辆宫车四下垂帘遮盖得严严实实,将他们从一侧偏门送进去。左拐右拐半天方才停住,有太监鸭子鸣叫般说到了,都下来吧!”
他们几个老老实实挨次下来,薄霭冥冥中见四处远远近近遍布假山亭阁,院子甚为空旷。领头太监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将他们挨个打量一遍,又慢吞吞说:“你们几个打今儿起就吃住在这里。老实干活,不得偷懒,更不许乱跑。要知道这是宫中,比不得别处,一不小心违了规矩,就得端掉吃饭的家伙。前边房舍便是你们住处,吃饭干活自有人安。进去先歇会儿,立刻有人送饭来,用过后就睡觉,明日早些起来。”说罢又面无表情扫他们一眼,登上来时的宫车转弯走了。
建文帝这夜并不舒服。晚膳用过,本来想到清宁宫见过太后便直奔后宫找翠红的。不料到清宁宫后殿还没和太后说上几句话,门外忽然一阵吵嚷。没等他张口训斥守门太监,已有人破门而人,气呼呼地站在他与太后之间。
定目一看,他的七姑母大名公主双眼通红,手中牵着五六岁的小儿子,因为受了惊吓,也是期期艾艾哭个不住。
太后坐在案后榻侧,正让几个小宫女揉肩捶背,见状顿时愣住,直起腰杆问:“妹子,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啦?”
大名公主红肿的眼中立刻泪水扑簌不住。扑通跪倒在案前,压着哭腔说:“太后,皇上,你们没听说李坚,他……他已经不在了!”
建文帝腾地站起身,横眉问道:“胡说!哪里得来的消息?前方耿老将军与燕军对垒,朝廷兵多将广,胜算更多,驸马定然安然无恙!姑母切莫听信街头的谣传。”
大名公主跪在地上抬脸冷笑:“可惜你这个当皇帝的,住在深宫,任凭几个巧言的大臣糊弄你。耿炳文在真定大败,多少败兵都已经逃回了京城,你出去打听打听,大街小巷连聋子都知道了!耿炳文领的兵连死带散,十成少了六成,顾成投降了燕军,李坚被活捉……”说到李坚,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啊!”建文帝霍然惊起,顿跌如冰窖中,浑身冰凉。“朝廷尚未得到任何军情密奏,也无邸报露布,街头百姓却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从何得知,你七姑母不是说了嘛,吃了败仗的逃兵都已经跑回来了!谁知道你那朝廷是干什么的,到如今反倒连个准信也没有!”太后已经不大耐烦,沉下脸抢白道。
建文帝耳中嗡嗡作响,咽口唾沫,强压住评评心跳,细细一想,又觉得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北平距南京数千里之遥,打一回败仗,似乎也无关大局。眼下要紧的是找齐泰等人打探消息,商议对策。
想至此建文帝冲门口太监喝道:“速传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夤夜进宫见驾!”然后语无伦次地安慰大名公主几句,又对太后说:“驸马乃千金之躯,自有神灵护佑,不会有事的。待齐泰来后便立刻传令换回驸马,切莫听风就是雨,白白急坏了身子!”
太后在一旁也说:“他姑尽管放心,燕王是你的亲哥,虽说今闹得不可开交,但一家骨肉总还得顾及巴!驸马别说没事,就是真让活捉了去,也不会受委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总还得讲个道义吧……”
建文帝趁她们说话的空儿,急忙出门跨上肩舆,直奔乾清宫而去。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急匆匆赶来。米黄色宫灯下,三人脸色有些潮红,又有些惨白。建文帝登上御座,三人于丹墀下拜见过,然后站在旁侧。
在路上建文帝已将这件事反复掂量过,他猜测既然市井百姓都已听到风声,兵部不可能不知道消息。想来想去他认定齐泰等人其实已经知道了兵败的消息,他们是有意瞒着他。为了证实这个想法,他要唬他一唬。
“齐爱卿,耿炳文在真定吃了败仗,兵部为何压住消息不上奏啊?”建文帝放轻嗓音,慢条斯理地问,故意弄得高深莫测。
齐泰果然上当,魂飞魄散地滚倒在阶下,头撞金砖嗵嗵作响:“罪臣该死!臣亦是今日早朝散后才得知前方战败的消息。本打算向陛下禀奏,又恐圣上惊忧。臣想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战失利,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反败为胜也就是了。故此犹豫再三,不知当奏不当奏,望陛下体谅臣之苦心!”
难道真是今天才得的消息么建文帝闪过一丝疑虑,急急地说:“深更半夜召你们进来,并非问罪。耿炳文乃先帝宿将,燕兵又不比元时蒙古兵强悍,而今却一败涂地,这是怎么回事呢?”
见建文帝并未上火问罪,三人都舒一口气。黄子澄趁势跨两步站到殿中央说:“圣上不必焦虑,燕兵折腾一月有余,不过攻下三四座小城,左右是绕着北平转悠,能成什么大气候?”
“嗯,”建文帝也觉得确是这么回事,便把脸色放平静些,“话虽这么说,不过既然开战,还是能速速取胜为好。当今之计,黄爱卿可有何见解?”
“圣上,”黄子澄又上前迈一步,“依臣见,要想速胜,陛下可檄传天下,火速征调天下之兵,若得大军五十万,四面围攻北平,以泰山压顶之势,不出数日,燕王必擒!”
五十万!建文帝心下突地一跳,五十万可不是小数,得多少壮丁不能耕田,多少家户哭闹得翻天啊!他抬眼看看方孝孺。
方孝孺见状会意,忙整衣拱袖说:“陛下,臣以为五十万之兵虽非同小可,不过洪武朝励精图治三十年,羽翼已丰。当此国家全盛之机,士马精强,征调五十万兵马,应该不成问题。倘大兵齐路而至,区区北平,不过累石击卵,胜败自不待建文帝觉得有理,心境开朗起来。黄子澄趁机提议说:“圣上,臣以为耿炳文老将军虽久经沙场,但年已老迈,燕王多年与蒙古鞑子作战,阵战之法精熟。由此看来,五十万大军调集之日,还须另择良将换回耿老将军。”
想起临出征时,耿炳文皓首苍髯,一副年迈气衰暮气沉沉的模样,建文帝暗暗后悔当初就不该派他前去。“是呀,神老不灵,人老无能,不服不行呀!”他颇感慨道。
“陛下,臣保举曹国公李景隆为帅,引大军前往征讨,定能旗开得胜,圣上定可高枕无虞!”黄子澄见皇上言听计从,兴奋得两眼闪光。
“李景隆?”齐泰感到意外,黄子澄私下里没和自己商议过举荐元帅的事呀。看来这家伙得意忘形,开始信口开河了。不行,得让他慎重些。于是齐泰紧接过话头奏道:“陛下,曹国公爵位虽然显赫,但那是其父亲李文忠战功卓着的结果,李景隆不过得其福荫。他本人自幼长于侯门相府,不过读过些兵书,参力口过几回围猎。用这样的人为帅,恐怕会像当年纸上谈兵的赵括一样,白白葬送兵士性命哪!”
“哎,赵括是赵括,李景隆是李景隆,二者有何可比之处哇?再者说,国家承平日久,曹国公纵有本事也没处使呀,而今令他出征,不正是显其能耐之时吗?”对于老搭档提出反对意见,黄子澄很不以为然。
建文帝听他二人辩驳,本觉得李景隆确实不够老成,可不派李景隆,又能派谁呢他无意中见方孝孺静立一侧,便问道:“方爱卿,你以为如何?”
“陛下,臣观曹国公李景隆身材修长,眉目清秀,顾盼有神,举止优雅而雍容,确有大家风范。此人虽然是武将,却博览群书,通晓典故,甚而还读过臣近来所着的《孝经诫俗传》,武臣之中,实属难能。臣以为令此人为帅,或许可以像当年周郎那样,羽扇纶巾,谈笑间大获全胜呢!”
“陛下’”齐泰见这件事已成定局,遂不再坚持,又说出另一件事来,“当初燕兵初起时,为防止其他藩王与燕王勾结,陛下曾下诏召回北方各地的亲王。而今诸王已陆续回来,惟有宁王托词有疾,拒不奉诏,如之奈何?”
“陛下,宁王所辖大宁三卫,兵数众多不说,且皆是与元朝打过恶仗的悍骑,若宁王与燕王有谋,共同起兵,那可不得了!陛下务必连发诏旨,令其速速归京,否则日久生变,可就麻烦了!”黄子澄也恍然大悟似的惊叫起来。
“嗯,那好,方爱卿明日即拟旨,召宁王火速归京,不得借故拖延时日。”建文帝见原来以为天大的事经他们一说,顿时烟消云散,心里早懈怠下来,随口应道,“记住,措辞严厉些!”
三人诺诺连声,倒退出宫门回去了。许公公站在屏风后边,见事情办完了,摄手摄脚地过来笑着说:“陛下,天这晚了,还去不去翠美人那儿?只是路远些。”
建文帝伸伸懒腰:“朕心里高兴,如何不去?快叫朕的肩舆来!”
润生在半睡半醒中,让人一把拽了起来,睁眼才发觉天光已经大亮。“还不快起来,刚才小太监传过话来了,管事大太监马上就到,当上怠慢了挨一顿鞭子!”有人悄悄在他耳边提醒。润生慌忙拉过衣裤胡乱穿上。发髻还没来得及抿一抿,就听门外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吆喝:“值事大总管到!”
众人拥挤着出了前厅,依次跪在阶下。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白胖老头嘁嘁喳喳地过来,远远就听其中有人说:“许公公,就是他们了,都是些知根知底能信得过的。要不也不敢让他们进到这地方来。”
白胖老头拿个拂尘摇摆着阴阳怪气地说:“那是,小史子,你小子聪明,才半年多办事越发利落了。难怪徐大人极力推荐你。赶明儿奏过皇上,也委你个差使干干。”
见众人规规矩矩跪着,许公公还算满意:“你们几个打今儿起,就开始干活了。皇上新登极,要修缮好几处园子,你们不可应付差事,慢工出好活,要细细地干。按月发赏银子,够你们发财了。干活时有小史子领着,不能乱跑,不能乱看,也别乱问,不然出了事可得自己兜着。”
众人杂七杂八地撅起屁股连忙答应。待许公公走了,史铁才转过身来说:“别趴着了,都起来吧!”润生夹在人堆中间,按进宫前史铁的嘱咐,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史铁更是脸朝着天,连看他一眼都不看。
或许碍着润生在眼前,史铁说话很慢尽量不显出阴阳腔。交代过后便领众人转出花墙,沿芳草小道走不多时,便进到一院中,半月形圆门上方镂亥“馨芳园”三个大字。进得园中,迎面一座假山,细水自山顶潺潺而下,苔藓满布,似一带翠幛横在眼前。有两道白石子细径分叉沿两侧绕过去。众人跟在史铁身后,转过山来,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十余亩方圆的一汪碧湖,湖中隐隐约约几处白地。沿湖过去,紧邻湖畔一带粉垣,垣内一溜小殿坐北面南,镂窗雕梁,十分精致。四下里青草相扶,翠竹掩映,幽静中平添几分灵动,看得众人啧啧称赞。
史铁就在院中吩咐道:“你们也都看到了,这是一处新园子,后宫新贵娘娘等着要搬的。目下湖中两个小岛要建上亭子,还得在两个亭子间建座拱桥,不用坐船就能从这处走到那处。另外,你们瞧这东西偏厦还没来得及安窗户,要照正厅的样子装好。”
众人弓腰齐声答应。史铁看他们一眼又说:“需多少材料,写出来让人送到总管处。打铁的就在院角支起炉具,敲打时声音不要太大。如今已是残秋时节,眼看着日短夜长,娘娘又等着要搬过来,干活须卖些力气,不要耽误了正经事。否则不但连赏钱拿不上,脑袋也难带回去!”
众人唯唯连声,四下散开测量的测量,比画的比画,老木匠担任负责人,忙着算计所费材料。此时润生才知道,几个人中,除他之外,还有个叫刘庄的后生打铁,其余全是木匠。于是润生便招呼刘庄选个墙根和泥垒起打铁的炉子来。
史铁四下转悠一圈,慢慢蹭过这边来。润生偷眼瞧见,想打个招呼,又不知该不该相认,正犹豫间,史铁主动搭话说:“你们两个须仔细些,好生支应着,但凡工程所需铁器材料,立刻打制出来,不可误了他们的工。”
润生见史铁还在装着不认识自己,暗自庆幸刚才没莽撞着说话。不料史铁说罢后甩衣袖正打在润生背上,然后慢慢向院门外踱去。润生心下一激灵,对刘庄说声:“去去就来。”四顾见无人注意这边,轻手轻脚跫出门边。
见史铁一个人站在路旁,润生知道自己猜对了,忙急步跟过去。史铁抬脸看着四周,嘴里小声说:“润生,泽生的事俺已向徐大人说过,他答应帮忙,你不必性急,有徐大人出头,事情应该没有不成的道理。”
润生一直悬着的心嗵地放回肚里,立时轻松许多,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哎哎”地答应着。史铁却话题一转,神秘兮兮地说:“润生,你可知道要搬进这院子里的娘娘是谁?”
“谁?”润生从来没想过,见他那模样,倒被唬一跳。
“就是翠红!”
“啊!翠红不是进宫当丫头么!怎么成娘娘啦?”润生一下子惊疑不定,懵住了。
“哼,那还不是人家命好,运气高呗!”史铁冷笑一声,“润生,你还不知道宫里的事。这皇宫中,哪分什么娘娘丫头,总之全是皇上一个人的,他说谁好谁就好,他想要谁就要谁……”
“那,依你说,翠红她已经……”润生急不可待,头嗡的一声涨得斗大。史铁见自己说的有些直接,便忙换个口气说:“润生,你也别着急,世道就是这样,翠环不是也……”说着倒勾起自己心中一阵刺痛。顿了顿又说,“你安心在这里干活,俺看翠红她倒还记挂着你,过两天皇上要出宫给打仗的将士送行,翠红说不定来这里瞧瞧,到时候俺让你们见见面,把心里的话往外掏掏。”
“哎,”润生沮丧地点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道翠环姐在北平那边怎。”
“俺看还好,来时金忠答应照顾好她的,否则俺也不会来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俺估摸着,再有个把月,小孩也就生下了,倒不知是个闺女还是小子。要是老天保佑生个胖小子,史家也就断不了香火,俺便死了也没什么对不住祖宗了。”史铁望着北方,话语中无限神往。
“老天爷会保佑咱受苦人的。”润生只好顺着话茬安慰他。
“润生,这里不比别处,可得学聪明点。在皇宫里像咱们这样没依仗的,有什么事都要打碎牙往肚里咽。金忠和徐大人都说了,量小非君子,得看长远些。他们说燕王这人最讲义气,又会打仗,日后咱们总有出头之日的。”史铁声音更小了,忽然见小径尽头走过几个小太监,忙打住话头迎上去。
润生觉得自己立刻就乖巧了些,不动声色地装作折路边的干草秆子引火,胡乱拽了几根回院中干活去了。
时已是残秋,秋蝉残鸣中,建文帝在奉天殿隆重热闹地开始了为李景隆送行的遣毎仪义。
李景隆全身披挂,焕然一新。他头戴茜色将巾,抹额中嵌一粒晶莹欲滴的明珠,身披千叶鱼鳞宝甲,护心镜明灿灿映亮大殿,外罩大红箭袖莽袍。力上李景隆天生白面朱唇,剑眉下一双秀目炯炯有神,人衣相映,宛若天神。
建文帝高踞丹墀之上,连连点头暗喜,心想就凭斯人外观,就不像是打败仗的将军,看来朱棣真是秋后的蚂蚱了,将来生擒其至南京之日,看他怎样舰着脸来上殿!
黄子澄也是喜上眉梢,见方孝孺站在身边,趁鼓乐喧天的机会扯他一把衣袖,悄声说:“方兄,人都说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你看李景隆这一装扮起来,和戏台上的周瑜差不多。就凭这行头,也不像个打败仗的样子。”
方孝孺笑笑,一脸得意,正欲说话,忽听司礼太监拉长腔调喝道:“圣上赐大!”
李景隆闻言疾步上前,腰间佩挂叮当作响。山呼万岁跪拜礼毕,建文帝满面春风,转出御案,双手将节钺递与李景隆。司礼太监在一旁见授毕,忙接着喊道:“圣上赐大将军尚方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