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皓扶西汐从警察局出来,已是凌晨三点。
接到那个电话,她只说了一个字,无论他再怎么唤她,电话那端,都不再有声音,旋即,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他就在附近,原本是准备接她回家。现在,则变成送她去警察局。
源于,坠落身亡的是她的母亲,坠落的地点,又是她那辆甲壳虫。
她没有哭,脸色平静得反是让他有些不安,在警察赶到封锁现场时,他看到林若陪着林建从夜总会的偏门走出,林建拿着帕子捂住脸,丝毫没有理会这里的一切,径直走向泊车的地方。
林若却是瞧了他一眼,更瞧了一眼他拥在怀里的女子。
现场初步勘察,是西汐的母亲从夜总会四楼的休憩厅内跳下来,有好几名侍应生证实,该名妇女似是到夜总会来找人,一个个房间去敲门,因此先前惹怒了不少客人。
被他们拦到一楼后,就不知去哪了。
其后,杜总监在警局指认,晚上七点,助理给他打电话,说西汐母亲到台里找西汐,他闻知后,算算时间,西汐也该从广告棚过来,于是他让其母来这儿等,却没有料到发生这样的事。
蓝皓的眉心蹙了一下,打电话让小爱来了警局,小爱证实下午敲门时,没人开门,直到接近五点,其母才从门内走出,气色看上去十分糟糕,她把西汐交付的东西给她时,其母当场拆开后,就神色很是不对。
而西汐除了声音沙哑地回答一些话之夕卜,神情一直是木然的。
真的不孝。
母亲死在眼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手抚上眼眶,很干很干。
这份干涸直到出得警局,被夏夜清冷的晚风一吹,只化作了涩涩地发疼,脚很无力,可,还得往前走,人生的旅途,不到终止那天,谁都像个陀螺无法停下。
“在这站一会,我把车开上来。”
他的声音真的很温柔,她知道,他的目光一定也很温柔,只是,现在的她,眼前,能看到的景致,只有属于夜的深沉。
轻轻点一点头,他的身影朝地下车库走去没有他的相扶她的身子倚靠在一旁的电线灯柱下,昏黄的电灯下,有夏夜的飞虫叮着,愈发不真切起来。
不真切的模糊中,眼前,仿佛出现两个小小的身影后,是一个比较高的身影虽然没有相牵,但却是一起走着,只是,现在呢?
好累,头又开始疼,她闭起眼睛,倚在电线柱下的身子慢慢坐下去,直到把自己的脸伏在膝盖处,蜷缩的姿势,让她觉得安全。
母亲的遗体停在殡仪馆,等警局确认调查结果后,就会火化,然后,这个世界上,她的亲人,就只剩下仍昏迷不醒的小潮。
蓝皓将车甫拐出车库,却看到电线杆那端竟无一人,他打着方向盘的手稍顿了一顿,轻踩油,径直驰到电线杆旁,才看到,她缩着身子靠在底座边,长发披散下来,神情却是不的。
踩了刹车,但,这些许的声响都没能让她抬起脸来,直到他下车,她仍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没有唤她,俯下身,第一次,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很轻,她的脸选择埋进他的胸口,只有手无力地稍稍扶住他的肩。
一路,几默。
车驶进盛世一号,他瞧她似是睡着一样,于是复把她抱起,其实,她没有睡着,不过,突然想容得自己有个倚靠,而,蓝皓,就是她的倚靠。
抱着她,一直走到属于她的房间,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见她蝶翼的睫毛稍动了一动,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可,他愿意抱着她走一段路。
“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你先洗澡,然后再睡,好吗?”
她摇了摇头,只用手拉过一旁的薄毯,将脸深深地埋进去,随后,依日是悄无声息。
这一次,他没有由她,伸手,用了些力把那薄毯拉下,语音仍是轻柔:
“这样闷着不好。”
闷着不好,那怎样才好呢?
她拉住薄毯边缘的手,禁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汐汐……”他温暖的大手覆住她的手,在床沿边坐下,“别勉强撑着,好吗?”
如果悲痛发泄不出来,会将心噬咬得再不完整。
当年,纪如初去的时候,他和她一样,甚至,他还能用笑脸来伪装,只有他知道,在那些伪装的背后,这么多年,他的心,再没有完整过。
久了,缺少的那块就成了习惯,再难付出一点的真情。
而他,不希望,她和他一样。
“你去休息吧……”她轻启唇,声音依旧嘶哑。
“我看你睡着,再走。”他执意起来,手才要松开她的手,准备扶她睡下去时,她的手却突然反拉住他的,不过仅是刹那,在指尖相触前,她已缩了回去。
他停下要扶她的动作,重又覆住她的手,像哄小孩一样:“睡吧。”
这一次,她没有缩回去,痩弱的身子听话地缩进薄毯内,闭上眼睛,可,眉心却不自禁地锁了起来。
一片静默,苹果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这一响,她的身子猛地一震,现在,这手机铃声对于她来说,不啻是种噩梦。
他眉心蹙起,松开她的手,起身时,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
“可以,再待一会?”
“我帮你把手机关了。这样,你睡起来更安心。总监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明天不必急着去台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侧了过去,掩进披散的鬈发中。
他找到两个手机,分别关上,关苹果手机前,他看到那个并不算陌生的电话,是墨的。
关机,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转身望去,她终是入睡,静静地躺在那,小巧的足踝露出薄毯,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是干涸凝结的斑斑血迹。
他往卫生间走去,打了一盆水,回来前他就用手机开了热水器,现在,水自然是热的,调了下水温,拿起一旁的绵巾,再走回床边,半蹲了身子,用绵巾沾了水,轻柔地拭去她脚踝的血渍,她缩了一下脚,但只缩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直到他仔细替她把两处脚踝都擦完,起身准备端水去倒掉时,却赫然发现,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她看着他,目光是他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脆弱。
他轻柔一笑,伸手把她的鬈发理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肌肤,她咬了一下唇,却是把手紧紧地握起,她握得太紧,乃至于他看到时,指腹都有了印子,忙将她的手掰开时,她睁开眼睛,里面,俨然有雾气弥漫。
“想哭,就哭出来,别闷着。”他凝视着她,突然,觉到有丝疼痛。
她的嘴唇瑟瑟发抖了一下,眼睛闭起,在泪珠坠落前,她拱起身子,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手,瑟瑟发抖着环住他的腰际。
依旧没有一点的声音,他能觉到的,仅是胸口的衣襟渐渐冰冷,仅是她的身子发抖得。
饶是如此,却依旧无声无息。
蜷缩在他怀里痛哭,她连一点点哽咽声都没有发出。
很小的时候,她也会哭得很大声,但,自从那年,小潮出事以后,哪怕哭,她都不再有声音,一如现在。
但,眼泪流出来,心底压着的难受却并没有得到纾解。
她和母亲之间,从来都以为没有任何的感情沉淀,可,现在,当母亲真的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从她生命里消失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这种痛,更多地,
掺杂着悔恨,倘若,她听到电话,或者,她执意继续回打母亲的电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呢?
她真的凉薄、冷血得彻底啊。
再往深处想去让她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毕竟凭小爱的口供,母亲是看到她给的那些钱,才神色有异的。
母亲恐怕是误解了钱的意思,只以为是最后的一笔生活费吧?
算上先前替她还的赌债,确实,真的很像是最后的生活费了。
她犹记得给母亲二十万作为六年的费用时,母亲仅说了一句话,原来,在你眼里,果真钱是可以换来一切的。说着,便甩上了。
母亲是有着骄傲的人这一点她一直是忽略的。
所以,如果调查结果出来,母亲是自杀是不是就是她间接害死了母亲呢?
一念至此,头劈开一般地痛,真的好痛。
神智在这些疼痛里渐渐归于黑寂黑寂袭来前,她冰冷到瑟瑟发抖的身体却逐渐地温来。
蓝皓保持抱住她的姿势,然,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时刻,言语都是苍白而无力的,唯有,温暖是真实的触手可及。
他试着给予她多一点的温暖她倚在,终于,连瑟瑟发抖都渐渐消失了。
她的身体也终于渐渐地暖和起来,再不是冰冷一片。
床边的钟指向清晨四点,很是寂静,他稍稍松开揽住她的手,这一次,她该是哭累了,
很很。
他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她的手却还维持抱着他的姿势,如同无尾熊一样地抱着,并不撒开,他没有办法,只能和衣睡在她的旁边,拉过薄毯,盖在她的身上,可薄毯即便温暖,她仍蜷缩进他的怀里。
他有丝怔滞,从来没有这么抱着一个女子睡在床上,床,这个地点,对他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纾解欲望的地方。
过去五年,每年他都会换至少一个女友,虽然协议上的约定很君子,可他并不拒绝软玉温香主动投怀送抱,也不会拒绝偶尔的一夜情。
但,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抱过一个女子这么睡着,包括如初,他都不曾这么抱过她。
这个念头让他想抽手,毕竟,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也不符合他蓝皓素来喜欢享受的。
可,他才抽了一半,她却是更紧地婚进他怀里,一时间,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放到她纤细的腰际,隔着薄薄的衣裳,底下的肌肤该是细腻光滑的,他的身子有些发烫,毕竟,他是个正常男人,而西汐确实很漂亮,他喜欢漂亮的女子,一副好的皮囊,谁都不会拒绝,不是?
何况,他本就是个俗人。
在五年内恣意情场,为此付出代价的俗人。
纵这般想,他的手没有丝毫不规矩的游离,她即将是他要娶的妻子,和那些一夜情会不同,哪怕,她最早被一人占有过,可,他会尝试做到不介意。
当然,这份不介意,是有着其他的含义。
这一睡,一直睡了一天,奇怪的是,即便保持这么不舒服的姿势,他都睡得很熟,等到他醒来,哪怕窗帘并没有拉开,他都知道现在的指针指向的六点,不会是早上,一定是黄昏的六点。
他下意识地拢了一下手,却发现,怀里早就空无一人,那条薄毯已全部盖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担心,鼻端,闻到空气里传来的淡淡香气,是属于食物的味道,这让他缓解了担心,起身,顺着香气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纤细的身影正在里面忙碌着,而外面的餐桌已经堆满了一大桌的菜。
她的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地盘起,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憔悴悲痛,仿同一位正在等丈夫归家的妻子。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的声音响起,虽还是沙哑着,却不复昨日的无力:
“先去洗澡,一会儿就能用了。”
“好。”他应了一声。
他知道她的坚强,也知道,哪怕她心里仍有着昨日的阴影,却不容许自己继续沉沦。
她和他,真的是一类特质的人。
所以,娶她,真的很好。
哪怕这份好,不论以前,或者现在带着其他的意味。
至于将来,他突然很怕去想将来。
洗澡出来,她已坐在餐桌前等他,满满的一桌菜,都是江浙那边的菜式,偏甜,他本是不喜欢甜腻的东西,这桌菜却做得让他食指大动,尤其糖藕,更是香甜无比。
他用了很多,她也吃得不少,满满的一桌菜,他和她两个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等他起身,就抢先把空的菜碗拿到厨房去,他也拿起剩下的空碗,一一送到厨房,但这一次,她选择用手仔细地洗去那些碗的油腻。
他明白她的举止,用食物填满心里的空虚,再用不停的劳作填满时间的空虚,这是人在面对必须要面对的悲伤时,尝试坚强的两种方式。
所以他没有阻止她。
他走到她身旁,在宽敞的洗碗池里,一起洗起碗来。
“你别洗,我来。”
她想阻止他,他却是不放碗,柔声:
“不管任何时候,你记着,总有我陪着你。”
他满是肥皂沫子的手顺势牵住她的,她还是惯性的一缩,他却是抓得很牢,丝毫不放却。
曾经,他以为会让如初幸福,所以放手,结果换来的,只是她的死。
一切没有办法重来,沉沦了五年,他该走出这个阴影了,他该振作起来,弥补五年内没有做成,反是挫败的事。
也该让自己有一个安稳的家。
他先前没有想到的,只是眼前的女子真的让他有家的感觉。
所以,他不放手了。
不仅不放,还用力把她拉向他不顾他们手边垒起的碗哐啷啷地倒了一水池。
“汐汐……”他唤她,无论语意还是目光都柔缓得让人没有办法不触动。
这一次她再不避开仅是凝进他的眼睛,唇边浮起苍白的笑靥:
“谢谢。”
顿了一顿未待他启唇,再加了一句:
“就这一次以后再不说谢谢了。”
他把她抱进怀里,那些肥皂沫子沁进衣裳内,却是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和空气里一些残余的味道。
“我们提前结婚吧,然后去度蜜月。”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他和她都并不是守旧的人,那些形式上的祭奠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想以她的性子应该也不会愿意在懊悔中继续沉沦下去,毕竟懊悔对已造成的后果是没有任何用的,只是一场无法救赎的,关于亲情的殇离。
她点了点头,和答应他的求婚一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她能从自责中走出,蜜月旅行是不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呢?
“我排一下日子。”
他说着,就像个孩子一般,拉起她的手,不管那些没洗完的碗,一起走到客厅。并让她坐到沙发上,随后走到隔壁,不一会,就拿来一台银色的本本,打开本本,他看了下日程表,笑:
“Mobile的应标是28号,其他的事务我都可以延后,所以,我们31号结婚,1号就蜜月旅行。今天是8号,正好还有20天的时间可以筹备。”
他的笑容很迷人,她侧脸瞧着他,从没有想到,一个男子的笑容都能比女子更为迷人。她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
“Mobile的标书对于亚治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因她这句话有丝毫的敛起,但他的目光里,分明洇出一丝锐光,只是,她不会察觉。
“是,毕竟关系到移动平台五年内的影响力。”
她的手用力地交叉握紧:
“昨晚在广告棚,墨沧找了我。”
他没有说话,打开网页,似是专注浏览着蜜月的地点。
而她知道,他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无论哪个男人,倘若愿意真的娶她,不可能对她之前的事一点都不介怀。
她清楚,一直都清楚,所以,才会害怕答应他的求婚。
因为,哪怕在这个一夜情纵横的时代,总归,是会介意的。
其实,她也开始介意起他的想法,不是吗?
一如,接下来的话,她说得很谨慎:
“他让我告诉你银讯的报价是第一阶段七千万。这个报价据说,是远低于成本的。他要的该是让亚治知难而退,因为——似乎亚治总部并不会追加在亚洲的投资。”
她一口气简短地说完,看到,他正在浏览一张很美的风景图,那里,盛开着漫天的紫色薰衣草,一眼望不到头,直与蔚蓝的天际接壤。
“这儿很美,是不是?”他问她,并没有接着她方才说的。
“如果退一步,风景也会很美。”
她刻意避开资金链断裂不提,也学着顾左右而言他。
每个人都有自尊,尤其像蓝皓这样的男子,鼻梁是那么的高,自尊同样更强吧。
“可惜,今年,开过了。”他叹了口气,依旧顾左右而言他。
“只要你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她说出这句话,意思他听得懂。
“明年盛开的季节,正好是第一阶段的验收,我同样没有假期去。”他的语音即便温柔着,却是透出些许的冷冽来。
她知道自己是言微人轻的,只是,她不知道,蓝皓如此执着,或许,墨沧要的也是这点吧,譬如——
她一惊,但,看着蓝皓唇边那带着冷意的弧度,她选择了噤声。
“成为蓝夫人后,别再去见他。你和他之间以前怎样,我不过问,以后如何,你把报价转达给我,应该也两清了吧。”
他的余光瞧得到她的神情,那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墨沧很“君子”,让蓝皓的女人来对他说出这番话,这种效果,最折损人的斗志。
毕竟,让他的女人都晓得了他的外强中干。
所以,看上去很简单的事,其实,却是商战中心理术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