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祥此刻正半蹲在地上,从门缝中偷窥对面罗府的动静。
今年冬日两个月的时间,却漫长地如同煎熬的一生。先是连绵不止的冻雨,几乎断了城中这些做小生意的小百姓的根本,然后城中物价飞涨,不得不动用半生积蓄,省吃俭用苦挨度日。
等到雨歇风止,红日当头,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今日一大早信安城中却一片纷嚷,然后是不知从哪来得一伙强人,与官差街头火拼,听同样不敢露头的邻居讲,还是鸡公山下来的悍匪,一家人吓得噤若寒蝉窝在家里更加不敢出门。
等了许久仍然相安无事,便以为是谬传,却没想到天色将暗时,门外却传来了莫大声响,几十个面目粗狂的彪形汉子,手中握着刀剑就闯进了对面的罗府。
透过狭窄的门缝,郑吉祥头在上,婆娘头在下,就这般探出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动静。
几十个悍匪闯门而入,顿时罗府上下鸡飞狗跳,不过片刻,在搜检的的匪徒努力下,罗府上下二十多口都齐刷刷跪了一院子,郑吉祥一颗心剧烈跳动得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嘴巴一阵发干,却更加认真细致地想要听清对面院落内的每一个声响和细节,一种强烈的好奇和幸运规避死亡的庆幸,让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
即使隔着高大的院墙,郑吉祥依旧可以清楚地听见对面翻箱倒柜发出的嘈杂声响,透过狭窄的门缝,对面院子里堆积的珍玩金银器物已经堆积地如同小山一般高。
罗府的女主人心痛地喊了一声,爬了两步便被为首的贼人一刀捅倒,罗府那个已经成年从来只用鼻孔看他的那个读书秀才,拼命站起来想要辩解什么,瞬间又被匪徒一刀剁倒,等到一阵纷乱结束,院子里跪着的只有七八个嘤嘤哭泣的妇孺,院子里地面上的鲜血汇聚一个小湖泊,倒映出郑吉祥那张满是张惶的眸子。
他一把捂住婆娘的双眼,颤颤巍巍地推着婆娘往内屋走去,心中犹自低声吼道,“还看什么看,快把虎子藏到米缸中去,自己也老老实实躲到床底下去!”
听着郑吉祥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他婆娘七手八脚把半大的小子藏到米缸中,强挤着笑容哄着孩子说玩躲猫猫的游戏,然后来到大厅。
昏暗的屋室,郑吉祥不知何时已经抄起了一根扁担,用凌厉地眼神催逼着婆娘躲到床底去,看着婆娘满脸泪痕地叫了一声“当家的”,然后哭哭啼啼地进了里屋,郑吉祥像是松了一口气。
双手仍然控制不住地打抖,他却强忍住惶恐,低头再透过门缝,去瞧对面院子的状况。
外面已经一片昏暗,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把的光芒,明暗不定的光芒中,郑吉祥隐约看见,罗府那个仙女似的女儿而人打昏扛在肩头,出了门朝着县衙的方向跑去了。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女眷此刻尽皆不见了,耳旁隐约听见高高低低地声音,有得意的狂笑,也有挣扎的哭喊。
郑吉祥一颗心已然沉到了谷底,脚下一阵又一阵的担忧恐惧,令他气力都有些不继,可他依旧黑灯瞎火地检查了一番妻儿的安全。走出内屋时,大难临头的恐惧如同身遭实质的黑暗一般将他紧紧包裹,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扁担方能感觉到一丝的安全。
犹豫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迈步而向门外,继续窥探。正当郑吉祥想要靠近门边,再探听一些消息时,大门却猛地被一脚踹开,三四个火把就犹如黑暗中索命的鬼灯一般突兀地闯进来。
看着门外闯进来的三个面目狰狞的匪徒,郑吉祥此刻心中所有的侥幸和祈祷都灰飞烟灭,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支撑起他脆弱的胆量,他使劲全力大吼一声,抄起扁担就朝一个匪徒脸上砸去,却被轻松一侧身躲开。
那个狞笑着侧身的匪徒,一脚踹翻郑吉祥,手中长刀猛地扎进他的后背,一身撕心裂肺地惨叫,响彻在这间不大的屋室内。里屋的惊呼和米缸中的哭泣顿时让进屋的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快步朝着里屋走去,窸窸窣窣的翻找声此起彼伏。
郑吉祥的身体此刻犹如破布一般栽倒地板上,浓郁的黑暗将他的表情和低沉的声音一起吞噬殆尽,一声巨大的重物坠地的声响,稚嫩的哭泣声,戛然而止,而里屋衣裳破裂的声响,夹杂着高高低低的惨叫,让郑吉祥的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泪水横流,而他的意识和气力,却随着他背后的巨大伤口流出的鲜红血液,一起快速流逝。
对面罗家已然亮起了一大片火光,而整个信安城内不甚宽阔的街道上,移动的火把,汇聚起万户千家流淌出的淋漓鲜血积聚成一条流动的血色汪洋,万千家庭的挣扎和哭嚎,如同河流上翻腾的血色浪花,倒映在郑吉祥越发放大的瞳孔上。
在即将没入这冰冷的黑暗的时刻,他猛然想起七岁时跟着父亲,走过城西私塾时,他好奇朝里一撇看见的场景。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右手抓着戒尺狠狠打在一个背不出书的孩子的手心,那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背诵的那一句话和意思,他迄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