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或许神捕们依旧在查着案,只是没有人来畅园,丁远山十九那日就已经旬休结束,开始了繁忙的公务。
慕云舒问过慕容弘,他只是说:“应当还未查出,所以尚未提审。”
住着的这几天,慕云舒觉得,这个富贵而清闲的大家族似乎只有两个人在忙碌,慕容弘根本就没有静心养伤,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书房处理事务,接见形形色色的外人;元皓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日只有晚饭时能见着。
与之呈现鲜明对比的,恐怕就是畅园后院中的这一群人了,慕容夫人自大相国寺回园后一直隐在后院,听闻是在念佛还愿;这几日自附近回园的慕容家各支族众人也只是整日在园中逍遥自在,耍鸡斗狗;萧逸然除每日晨间替慕容弘诊一回脉、看顾看顾羲和外,连人影都瞧不着;玄真子自从被安排进后院客房后,除了每日练剑就是潜心修行,几乎足不出院;就连后院中的丫鬟、小厮们,似乎也清闲得很。
慕云舒心内总是暗暗地觉得,园中众人,实在是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靠着客房院内茂盛的大树乘凉,慕云舒心内正暗思,这几日无波无澜,玄真子前辈似乎暂时也不会找慕容弘的麻烦,是不是应该回镖局了呢?
正寻思着,院门口侍立的两个丫鬟轻声唤了声:“小姐。”慕云舒侧过头去,一袭红衣出现在院门口。
是慕容菀。
慕云舒还未走到门口,就见她嘻嘻笑着开口道:“慕少侠,这次又是你救了弘哥哥?”
她本就是极美的女子,今日又特特施了妆,精心梳过的发髻上点缀着点翠的簪钗,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流波,樱唇微启,粉面含春,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牡丹。
慕云舒呆了一呆,猛瞧见门口的丫鬟们捂嘴窃笑,也自觉不好意思,脸上一热,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木讷地点了点头,口中含混的应了一声。
慕容菀“噗嗤”一笑,说道:“那日初见,怎么不觉得你这么拘谨……”
慕云舒被这笑晃的有些出神,定了定心才问:“慕容姑娘可有事?”
慕容菀笑着说:“刚才去探望弘哥哥,他告诉我明日回洛阳,我过来顺便告诉你一声。”
慕云舒点点头:“在下倒是没有什么可准备的,随时可以启程。”不过他猛然想起官府那边,又问道:“官府那边,没有问题么?”
慕容菀笑着说:“本来前两日就要回去的,可是官府文书今日才办下来,弘哥哥今日才能离京,所以耽搁了。”
“只是,这么急着回京,这案子……”
慕容菀嘻嘻笑了:“弘哥哥我最了解了,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做的,而且这次是宗主找到了些新的证据,想让弘哥哥带玄真子前辈回洛阳做个见证,弘哥哥已经同开封府报了备,所以明日丁捕头也同去。”
“哦。”
慕容菀又笑了笑,唤过门口的小丫鬟,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开。慕云舒觉得面上依旧有些热,慌忙跑进客房,打了冷水扑了扑脸,方觉好些。
第二天艳阳高照,天气倒是真不错。
一大早慕容弘便来请,慕云舒看着他苍白的面颊,不禁感慨这大家族的当家人真是太不好做了。
马车早已经备好,一溜儿十辆,慕容夫人上了第一辆,慕容弘邀玄真子上了第二辆,正准备让慕云舒,却见慕容菀牵着那匹赤红胭脂马走了过来。
慕容弘接过缰绳,皱皱眉:“我记得昨日说过今日乘马车的。”
慕容菀轻轻理着赤红马的鬃毛,说:“胭脂离了我,会想我想到寝食难安的,对不对?”
赤红马喷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
慕容弘看了看前方的马车,低声说道:“母亲在前面,若是她看到了会不高兴的。”
慕容菀笑着说:“我又不是不乘车。”说着一把夺过缰绳,递给慕云舒:“你那匹马性子太烈了,这几天都没驯服,等回洛阳了再帮你驯驯。”
“可是,这……”慕云舒有些慌乱。
“放心吧,你的马我已经找了个熟练的马师骑,没事的。”
慕容弘抄着手,用手中合上的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手臂,有些疑惑地问:“慕兄弟不愿乘车?”
“也不是……”
“他只是想骑马。”慕容菀笑嘻嘻地松开握住缰绳的手:“胭脂就交给你了,记得照顾好它啊。”
慕容弘瞧了瞧慕容菀的神态,再瞧了瞧慕云舒,忽然笑了:“既然这样,菀妹你就乘第三辆车吧。”说着抱过虽已清醒却虚弱不堪的羲和上了第四辆车。
片刻之后,院内众人都乘车上马,元皓一声哨子,院门缓缓开启,队伍开拔。
不知是有意无意,慕云舒的马被安排在第三辆马车边,一路上,慕容菀不时掀开帘子,或说笑几句,或看看风景。慕云舒陪着慕容菀说说笑笑,这几日也趁着这机会学着骑马,在大家找到客栈休息时,还可以在人少的大道上策马奔驰。胭脂被驯服的极好,所以慕云舒骑起来也感觉简单多了,这几日马术也大有长进。
五日后,终于到了洛阳地界。
不得不说,这简直比押镖还慢。
临近洛阳的大道路口,行在前方第一辆马车旁的元皓扬手示意,身边的几个庄丁吹起了悠长的号角,三声号响之后,整个队伍吱吱悠悠地停了下来。
第四辆马车的车门轻轻打开,慕容弘扶着车夫下了车,缓步走到刚刚下马的慕云舒身边,抱拳说道:“慕兄弟,我和丁捕头、玄真子前辈还有些事情要办,不如就在此处暂别……”
“弘哥哥,我也要去铸剑庄。”
车内的慕容菀探出头来,慕容弘一巴掌轻轻将她拍了回去:“女儿家的,去那里干什么。”
慕容菀捂着额头,笑着说:“慕少侠也想去啊。”
慕云舒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慕容弘一行人去铸剑庄肯定是去取证据,只是既然不想让自己去,当然是有些不好启齿的理由,被慕容菀这么一搅合,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好说去,也不好说不去。
慕容弘也看了出来,笑着圆场道:“耽搁慕兄弟多日,为兄原本怕总镖头心内不安。既然这样,不如让元皓护送家母回城时去镖局通报一声,也了却慕兄弟心内担忧之事。”说着又轻拍了慕容菀的额头一下,说道:“至于你,得母亲同意。”
慕容菀噌一下推开车门跳下马车,周围的庄丁护卫避之不及,都慌忙背过身去。片刻之后,慕容菀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
慕容弘扶着她上了车,对已经下马过来的元皓低语几句,也上了车。两声悠长的号声响过,车队缓缓地行进,在大道路口秩序井然地分成了两队。
慕云舒跟着这只有十几个人的队伍,向北而去。车内的慕容菀掀开车帘,笑着说:“铸剑庄很漂亮的。”
“铸剑庄是什么地方?”
“铸剑庄是慕容家发迹之处,是慕容家祖宅。”慕容菀疑惑:“你没有听说过吗?”
慕云舒摇摇头。
渐渐地,车队行至山路上。盘山的大道虽蜿蜒曲折,却宽阔且平坦。在山腰转过,远处山谷的密林中,渐渐显露出大片白墙黑瓦。
车队行过山门,进了大门,将将停车下马,一少年从阶陛上飞奔而下,几乎是扑到了慕容弘的身边。
“弘哥哥,你没事吧?”
慕容弘干咳一声,低声说:“见礼。”
那少年慌忙整了整衣衫,敛容垂首。
“这位是玄真子前辈。”
那少年抱拳躬身,行了个大礼,恭敬说道:“晚辈慕容奕,见过玄真子前辈。”
慕云舒想起来,这不就是在洛阳城内骑马差点撞到自己的少年么,看来当初还真没有猜错。
那少年依次行礼,看到慕云舒时,面上疑惑表情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咧嘴大笑:“公子不就是那日洛阳城里……”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慌忙捂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慕云舒笑问:“你还记得我?”
慕容奕点点头,怯生生瞧了身边慕容弘一眼,岔开话题:“弘哥哥,我扶你去剑庐吧。”
慕容弘点点头,伸手扶住慕容奕,领着诸位客人一步一步走上阶梯。慕云舒瞧出来了,他的腿伤还未痊愈,平地上虽是无碍,但是走这一级一级的阶梯却有些为难。
一行人走上百级阶梯,穿过方形青石铺就的前院,进了前厅。慕容菀嘻嘻笑着望了慕云舒一眼,瞧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一跺脚,带着小丫鬟退回内室去了。
早有丫鬟捧着茶盘上茶。慕容弘对众人抱拳歉道:“薄茶一杯,招待不周,望诸位海涵。证据在敝舍剑庐之内,实在不便让诸位入内,只好请诸位稍候片刻。”
玄真子手捧茶盏,略点了点头,算是应允。慕容弘行了礼,便向厅后走去。
厅内等了已有两刻钟,慕云舒百无聊赖,四处打量起前厅来。一旁丁远山看见,笑了笑,凑了过来:“怎么,觉得他们去太久了?”
慕云舒点头。
丁远山笑着喝口茶:“剑庐在后山,往来稍远,自然慢些。”
玄真子在一旁悠悠说道:“若是轻功好,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慕云舒奇道:“前辈曾来过这里?”
玄真子也奇道:“十年一次的赏剑会,慕少侠没听说过?”
慕云舒努力回忆自己在山中看过的那些便笺上记载的武林大事,确认没有看过,于是摇了摇头。
丁远山笑了,说道:“看起来慕少侠是初涉江湖?”
“上月才出山的。”
“哦。”丁远山说:“那确实可能没有听说过,毕竟上一次赏剑大会,我们这个年纪的后辈都还是小孩子。”
玄真子接过话去:“话说今年似乎是赏剑会之期。”
丁远山说:“按以往九月底的会期,现在也差不多该发帖恭请各门各派了。”
玄真子瞧了他一眼,放下茶盏说道:“丁捕头对赏剑大会倒是挺了解。”
丁远山哈哈一笑:“毕竟晚辈的兵器也是剑,当然想得到一把好剑了。”
玄真子捋了捋胡子:“那慕容家的剑庐里,想必有不少好剑。”
丁远山摆摆手:“那剑庐是公输家后人倾力铸就,机关重重,凶险的很,晚辈可不敢尝试。”
“公输家?”
丁远山回头说道:“公输班,应该听过吧。”
“百工圣祖公输班?”
丁远山点点头:“公输家族是他的后人,不过听说自从修葺剑庐之后,公输家所有人都从江湖隐退,再难寻觅踪迹。”
玄真子冷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之常理。”
“公输家族不过是隐居世外,不想为外人搅扰而已。”慕容弘掀开门帘同慕容奕走了进来,微笑说道。慕云舒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个小小的红稠包袱,四四方方,包袱里看上去好像是书册一类的东西。
丁远山站了起来,问道:“这就是新的证据?”
慕容弘颔首说道:“还是家曾祖想起剑庐中有这么一物,虽说不能证明在下无罪,应该能帮助丁捕头早日找到凶手。”说着打开了红绸包袱。
红绸掀开,露出了金属的光泽,众人看去,原来是两块沉重的铜板。慕容弘恭敬地将铜板递到了玄真子手中。
玄真子捧着两块铜板,只见这两块铜板已色泽昏暗,显然已经铸造良久,在其上阴刻着图文。玄真子不禁问道:“这是……”
“这是慕容家铸剑剑谱。慕容家每练成一剑,即详细记载剑材、炉火、锻铸力道法度等,作为后辈学铸的书本,且每代族人均详细记载所铸诸剑下落,谨防遗失。家曾祖记起,特让我呈与诸位。”
两块铜板上,记载的两把剑不仅尺寸相同——长二尺一寸三分、宽一寸、厚半分、重一斤四两八钱,连锻材、外观也相同,若非剑名区别,只怕外人会以为是同一把剑。
“清灵剑乃先父年轻时锻铸的第一把剑,练手之作,不敢献丑,故赏剑大会并未示出。羲和初练剑时,其余剑都沉重不伏手,宗主就将此剑赠与他。只是我原本不知,清灵剑是临摹蝉翼剑所作,那蝉翼剑,早在先祖时便已遗失,所以我并不知情。”
玄真子一路向下看,看见记载蝉翼剑的铜板最下端,小楷阴刻着数行文字:端拱元年,赠东海清剑客;淳化五年,清剑客殁,落于魔教。
玄真子眉头一抖,“魔教”二字,让他不由得心内一紧:“莫非竟是魔教中人害我兄弟?”不过魔教已经殒灭,玄真子再想起兄弟信中词句,将铜板递与丁远山,皱眉说道:“这两块铜板,能说明什么?”
“不过是嫌犯的自证而已。”慕容弘回道,“至少,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此案并不一定是在下所为。”
“那你该呈与丁捕头才是。”玄真子将两块铜板扔给丁远山,低头喝茶,淡淡说道:“至于是不是做旧的新铜,老道眼拙,就有劳丁捕头分辨了。”
丁远山将两块铜板翻来覆去看过几次,问道:“这就是江湖传闻的铸剑庄剑谱吧,我一直以为是一本书册,没想到竟然是雕刻的铜板。”回过头看慕云舒只是在原座坐着,并不为之所动,诧异道:“慕兄不过来看看?”
“这是慕容兄的私产,我不能看。”
丁远山笑着将红绸重新包好,说道:“这一块铜板上所刻内容,慕兄可知值多少?”
“无论值多少,终究我是不该看的。”
丁远山叹口气:“这等无价之宝,竟然有人视若粪土。”
“是否无价,终究是看各人心内所想。”慕云舒笑着说,“不贪不恋不在意,对我来说怎能算得上是无价之宝?”
丁远山呵呵一笑:“对我等不会铸剑之人,这两块铜板确实毫无价值。”
玄真子干咳一声:“丁捕头,公事为重。”
丁远山将铜板收入囊中:“这两块铜板是否能作为证据,需等我回汴京,交刑部检验之后才能确定。”
玄真子放下茶盏:“丁捕头何日回京?”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