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城的第一场雪不知不觉间悄然地来了,远处的山,和草地变成了相同的颜色,雪停了,牧民们又开始了忙碌,又得急忙打马去远处的栏子里看新出生的羊羔有没有被冻死,又得三五成群背着猎弓骑着飞奔出城,雪后的草原,才是最好打猎的时节。又有孩子们顶着冻得红红的脸,在雪地里打着滚儿。城中的奴隶们被吆喝着,或是扛着刚刚宰杀好的牛羊埋进雪里,或是爬上主人高高的帐篷扫去上面的积雪。
城里的大街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领着一个刚刚过膝的孩子涉雪前行,那个孩子背着一个狍子亦步亦趋的跟着前面的老者,每次都恰好把脚踩进老者留下的脚印里,也许他觉得这样会省力也说不定。
那老者像是发现了,故意迈大步子,后面的孩子就难了。不一会他便把肩上的狍子仍在地上叫到:“大巫,你背着,累死了……”
“小棘奴,说了多少遍要叫老师,叫老师懂不懂?你们汉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天地太缥缈,你小子长大我看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货色,至于亲嘛!嘿嘿,看来还是我最大啊。”大巫突然笑了起来,在棘奴眼里,一旦大巫漏出这样的笑容就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就像是上次,大巫也是这样,对棘奴说:“那谁谁买了斛好酒,给大巫我馋的喲!小棘奴,你看人家有儿有女有钱买酒,再看老师我,可怜呦!可怜呦!”
棘奴也不知道当时是心疼大巫还是怎么,就立马出去买酒,当时他身上还有一些鲁呈义留下的金珠子。棘奴清楚的记得当时大巫就是这样的笑容,慢慢的棘奴发现这笑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奸诈。
有过往净街的军士看到两人,赶紧小跑着过来行礼,“少巫哪里来的狍子,还是让咱给您背到帐子里去吧!”
棘奴已经在棘城呆三个多月了,自从他身体好了之后,大巫便带着他走遍了棘城所有的贵族帐篷,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徒弟。”反正棘奴只知道大巫收了大票的礼物,就连燕帝也托人送来了一套墨玉做的酒杯,据说这套酒杯是从金陵城花高价买回来的。礼物堆满了大巫的帐子,可是第二天又全不见了,这大巫在棘奴心里留下了两个吝啬的印象。
因为棘奴是大巫的徒弟,牧民们心想,那不就是以后的大巫么?于是棘奴被起了一个少巫的名头。
远处一小队骑士簇拥只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悠悠的沿着棘城主道行了过来,马车上挂着代表皇室的狼头大旗,只是那狼头像是无精打采,北地的马车并无江南马车那样的奢靡,江南的贵族文人恨不得给他们的马车披金戴玉,到了冬天他们的马车里会生起小小的炭炉,奔驰起来不颠不抖,极尽奢华。那马车压着新下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过往的行人看到纷纷让路。
领队的是一匹红色的小马,马上的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的样子,不过他的控马技术看起来十分娴熟,他稳坐在马上,那马只是缓缓的行走在他的操控下竟然显出十分有韵律的样子。那孩子的头发被分成一束束细细的辫子用牛筋扎起来拢在脑后,一双熟牛皮做成的鞋子看起来十分新的样子,只是身上套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皮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又披着一条火红的披风,上面纹着龙纹看起来很不普通。
那孩子远远的就看见大巫和棘奴,眼睛一亮,双腿夹紧马腹,那马好像知道主人似的,双腿一蹬像一条火龙似的奔了过来。
“大巫,大巫……”离着老远那孩子兴奋的喊着。
和棘奴吵嘴的大巫听到声音,立刻驻足回头,眼里藏得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住。
那孩子骑马奔到两人身前,双手一按马鞍大燕似的从马上落了下来。他掸着身上的尘土笑着对大巫说:“大巫你可想死我了,呦!新打的狍子,一定是有好酒下菜……”
大巫眼里的笑意立刻没了,“去去去,哪里来的好酒,大巫我穷啊!真是可怜!”说着又把手从袖子里抖了出来,用力的揉了揉眼睛。
那少年蹭到大巫身边伸出手想要搂住大巫的肩膀,可又觉得身高不够的样子,搓了搓手笑嘻嘻的说:“您看您说的哪里话,这不是有我慕容恪在么?”他拍着胸脯,又贼眉鼠眼的望了望不远处慢慢行进的马车,小声说:“我从黑山我姥爷哪里拿了上好的大黑冰,等今天晚上……”说着神秘一笑。
棘奴一直看着两人说活,他发现此时大巫的眼睛里又冒出了那种光了,便猜到了一二。那少年所说的大黑冰是黑山宇文氏特有的一种美酒,因为用黑山上特有的黑黍酿造故漆黑如墨听说那就入肚就像坚冰刮开了肚皮一样,让人欲死欲活,所以叫它大黑冰。
大巫满脸欣慰,嘴角含着笑,却是盯着棘奴说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枉我没有白疼你。”
棘奴翻了个白眼,不搭理大巫。大巫顿时觉得有些自讨没趣,那个叫慕容恪的少年故作神秘的拉了拉大巫的衣袖低声说:“这孩子不会是您失散多年的孩子吧?恩!我看眉宇间却有几分相似。”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大巫飞起一脚揣在那小子屁股上,那人揉着屁股爬上了自己的小红马,飞快的调转马头。
“阿妈!阿妈,我和您说,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大巫满头黑线,棘奴弱弱的问了一句:“要不您背着这狍子吧!”说完便把狍子丢下飞快的跑了出去,还不时回头冲大巫做着鬼脸。
大巫默然给狍子捡了起来,嘴里喃喃:“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老天何必如此作弄呢?”
又望着棘奴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奔跑的背影,笑了笑。棘奴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随之而来的人也开朗了不少,大概是和大巫熟悉了吧!又或者是被大巫习惯性的无耻所击倒。同样棘奴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也长高了不少,这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补药,仿佛他这病好了像是打开了一道枷锁,以前吃的那些药残存的药力一下子得到了激发。想到这里大巫又笑了笑。
大巫把狍子丢到帐子外面,棘奴看到连忙跑了出去,他伸出手,大巫从怀里掏出那把蛇吻给他,棘奴把蛇吻放在手里颠了颠。这是大巫教给棘奴的功课,这功课让棘奴看起来像个小奴仆。从棘奴能下床开始大巫就告诉棘奴以后每天杀狍子,剥皮,清洗内脏就是棘奴的功课了,一开始棘奴还很抗拒说实话他连鸡都没杀过。大巫就淡淡的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要不能举起刀,那就有人会举起刀了。”当时,棘奴闭目沉思了一会,便提了一把刀跑了出去把那狍子给宰了,没有人看见当时的情形,只是知道那天他穿的袍子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大巫是这样教给他的:“这狍子和人是一样的,你何必杀的血淋淋的呢?普通的屠夫只会割断它的脖子,高明点的会拿刀捅进它的心窝,最高明的会杀了它,也只是杀了它。”他看棘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用力的拍了下棘奴的脑袋说了句:笨蛋。然后从袖口抖出他那把蛇吻来,跑到那只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狍子面前只用力一刀,飞快的从那狍子的眉间扎了进去,那狍子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连腿都没蹬一下。到了后来棘奴杀狍子就越发的熟练了。只不过棘奴还做不到大巫那样,像是力气不够的样子他扎不透狍子的头骨,他总是把蛇吻藏在袖子里,把狍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它那柔顺的像是能滴出油来的皮毛,最后再把蛇吻沿着它肋骨的缝隙插进去。棘奴想蛇吻很锋利啊,如果一下能扎到心脏上大概狍子也不会痛苦吧。
棘奴坐在炉子边收拾狍子,有一句每一句的和大巫闲聊着。他一边把狍子的内脏扯出来一边问大巫:“那人谁啊?您失散多年的儿子么?”
大巫瞪了他一眼说道:“他啊!陛下的四皇子,这棘城里第一好的孩子了,最知道心疼可怜的大巫了。”说着又用他那双枯槁的手揉了揉眼睛。
“就他?还四皇子!”棘奴挑高了嗓子。有一次他曾经远远的看过燕帝那个妖气的被称作大皇子的男人一眼,当时棘奴心里想的就是真是太妖了这个人,雪白的袍子上不沾一点尘土,浑身上下透着精致,就来他束头发的带子都好像是金陵城里的能工巧匠彻夜不眠做出来的,实在是贵不可言,哪怕是和那位凶神恶煞的燕帝相比。要说今天那个孩子是四皇子棘奴是怎么都不信的,都是皇子人家大皇子穿成那样,这个四皇子穿的不如城里那些落魄将军的儿子,怎么像话。在他的心里这皇家和平常百姓家也没什么区别,那个人家不把好的东西留给最小的儿子呢?反正这一点棘奴是深有体会。
门帘突然被掀了开来,那个被大巫叫做四皇子的男孩哆哆嗦嗦的跑了进来,带进来了一股冷风,棘奴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孩子脱了他那火红的披风,不客气的坐在炉子边烤起火来。
他看着棘奴清洗狍子的动作点了点头,“一看就是大巫教出来的。”
大巫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仔细的扫了几遍,重重的哼了一声。那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笑嘻嘻的从背后掏出一个酒囊。
他把脸贴近棘奴说道:“我叫慕容恪,你呢?”
棘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清澈的东西,他放下手里的蛇吻说道:“我叫棘奴,汉人。”
慕容恪爽朗的笑了起来,从棘奴手里接过刀子熟练的分解起了狍子,“哈哈!以后跟着你恪哥混吧!”
还没等棘奴回话,也不知大巫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见他抱着慕容恪的那个酒囊,说:“好!”接着又催促两人赶快弄好狍子,仿佛他的嘴角已经流出了口水,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
棘奴把收拾好的狍子架在火上,慕容恪也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把盐巴撒了上去。大巫看着两人神秘而又欣慰的,忽而眼里又好像有了泪花,只是忙碌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
……
大巫给棘奴倒了一碗大黑冰,棘奴毫不在意的喝了一口,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开嘴,扔掉了手里的狍子腿,用力的呼扇着嘴。又看到大巫两人都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嘴合上,憋得眼角通红。忽而这一老两小三人相视哈哈大笑,都卖力的用手呼扇着嘴。过了一会三人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接着又张开大嘴用力的往外呼气。很多年之后棘奴知道了一句话叫做痛苦并快乐着。
“你阿妈回来了?”大巫问。
“恩!我刚从阿妈帐子里出来。”慕容恪撕了口肉,含糊的答道。
“没见到你阿爸?”大巫放下酒杯又问。
慕容恪撕着手里的狍子肉,摇了摇头。
棘奴有些迷茫的看着两人,慕容恪见状伸出沾满油的手揉了揉棘奴的头,惹得棘奴一阵不快。
大巫沮丧这个脸说道:“小恪儿,你看你这是吃了多少,大巫苦啊!有了上顿没下顿。听说城外有一群野黄羊,唉!一想想那滋味,真是美啊!”
“好了好了,我的大巫,明天我就出去给你抓几只黄羊回来!”他语气里略带鄙视,又看了看棘奴笑着说:“带着小棘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