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寒冬,西北风从小县城呼啸而过,像尖刀一样,刮断了在道路两旁瑟瑟发抖的杨树枝,只有群山上一株株绿油油的松柏,被吹得摇头晃脑,却始终坚挺地站着。
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有深蓝的,有黑的,里面系着红红的腰带,头上扣着“日本鬼子帽”,两片硕大的棉耳朵耷拉在两侧,脸颊却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这被大城市里的市民叫做高原红。
这天早上,彤云密布,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雪香味儿,吸一口,仿佛是喝了沁河里的水一样,从上凉到下,从里爽到外。老人说,闻见雪姑娘的香味,雪就要来了。
果然,挨到中午时分,天空中落下鹅毛般的大雪来,不到半个时辰,天地一色,万物皆白。
李巾帼站在柜台里,双手托着下巴,呆呆望着门外零星的行人走过,身后留下一串串儿脚印。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雪,她蹲在雪地里,大哥大姐一人拉她一只手,往前跑,她把脚也往前伸,像插上了翅膀一样,像漂浮在空气中,像一朵雪花。她咯吱咯吱地笑,好像被人挠了胳肢窝,快要背过气去。
她又想起大姐,用铁锹给她堆起个一米高的雪人,用煤渣子做了两只眼睛,用胡箩卜头做了一个鼻子,又用路边的杨树枝做了手臂,她高兴地拍手大叫,蹦蹦跳跳。
小时候的雪真香,她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那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她正在出神的时候,一个男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大步走进来。
“巾帼,”那人卸下鬼子帽,拍了拍身上的雪说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李巾帼吓了一跳,睁开眼,见是二哥。
“大姐回来了,现在家里,跟我走吧!“二哥脸上喜不自禁。
李巾帼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下被人拿走,呼吸更顺畅了。于是请了假,欣喜地跟着二哥走出糖酒公司来。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挨着一片往下落,摩肩接踵。两个人踏着碎琼乱玉,顶着凛冽寒风,大步走到大姐家里来。
这时,大姐家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邻居街坊,表亲兄弟姐妹们,单位的同事故友,都站在客厅里,大声聒噪。大姐大姐夫像办喜事儿似的,给大家倒茶招呼。
看到李巾帼和二哥推门进来,大姐大姐夫突然面露难色,又转为笑脸,迎过来。
“巾帼,老二,你们来啦……”大姐抓起两个人的手继续说,“现在也没有坐的地方,你俩先回去,我们过几天再去看你们。”
大姐夫站在大姐身后,面露难色。
李巾帼脸上,再次见到大姐的喜色已经转为疑惑和伤心,她费力救的大姐对她很冷淡,没有亲热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
两人脚还未站稳,就悻悻地走出来。
路上,二哥对巾帼抱怨说,“大姐好了伤疤忘了疼,救她的时候你出力,出来了已经被开除了,还摆出往常的臭官架子,真是狗咬吕洞宾。”
巾帼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家里来。
她兀自坐在床上发呆,远的近的往事,像澎湃的海潮,一浪一浪地拍打在她记忆的沙滩上。
她看见老娘给她陪嫁的大箱子,想起大姐和二姐在老娘跟前叫屈喊冤,声泪俱下,一遍一遍地哭诉多给自己陪嫁了一个箱子;她想起大姐被带走那天,她家的客厅里冷冷清清,几个人都想给大姐夫出主意,又生怕出钱出力;她想起今天下午,大姐家人满为患,大姐仿佛打了胜仗归来一般招呼着客人,故意忽略自己,摆着官架子。
巾帼又想起小时候,每天晚上老娘蒸一篦子窝窝头,中间有一个大白面馒头,一个小白面馒头。大的是老爹的,小的是自己的,老娘跟哥哥姐姐们啃窝窝头;她想起照看大哥的孩子,自己的小外甥小伟的时候,因为小伟走路摔了个跟头,大哥在院子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直打得她眼冒金星,耳鸣不止……
她思绪越来越乱,陈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都浮现在脑海里。
(二)
几天过去了,大姐大姐夫还没有来。
这日大早,李巾帼跟王仁德商量说:“咱俩去大姐家窜个门吧,年关到了,金经理每日里催我还烟酒钱,我们毫无积蓄,总得把这个帐要回来,把年关过了。”
“大姐刚从牢里回来,送礼把家底都送出去了,想必现在也困难得紧,再拖两日,我想大姐不会忘了这件事情。”王仁德为难地说。
“小姨!小姨~”正在这时,两个姑娘从外面走进来,亲热地叫着。
巾帼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姐家的双胞胎女儿,大大和小小。忙招呼两个人坐下,闷了一壶大叶茶。
寒暄了一会儿,大大说:“小姨,俺妈刚回来,家里也困难,烟酒钱怕是年前不好还,你看这年关到了,糖酒公司忙得紧,人手也不够,你跟金经理说说,让我们去帮你的忙,也能算工钱,这样还的快些。”
巾帼听了,觉得两个孩子真是懂事,这样也算是一个办法,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带着大大小小到糖酒公司向金经理求了情,让两姐妹来店里帮忙,每日一元工钱。
金经理说:“但这两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年前,想办法把这个亏空补回来。”巾帼也无可奈何,只得应了。
第二天,大大小小便来糖酒公司帮巾帼卖烟酒,招呼客人。就这样,一连四天过去了。
到第五天,大大小小没有来,第六天还没有来。巾帼正忙得不可开交,想去叫大大小小来帮忙。
旁边饼干组的淑芬愁眉紧锁地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巾帼,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信任这双胞胎两个了。”
李巾帼先是一愣,说:“她俩是我外甥女儿,我大姐的孩子。”
淑芬撇了撇嘴,摆了摆手,继续说:“我看你去上茅房的时候,这姐俩一直在你钱匣子旁边晃悠,两三天了,你也不查查账?”
“不,你说的意思,是她们偷了钱才不来了?!”李巾帼大吃一惊,担心地说。
淑芬说:“你去查查账吧!”
巾帼虽不愿相信淑芬的话,却也急忙打开了钱匣子,对着账单,清点起来。
这不点不知道,一点简直像是晴天霹雳一般,正好砸在李巾帼的头上。
钱匣子里整整少了五百一十四元,这些钱,可全是公家的钱。那时候,糖酒公司的员工只负责卖东西挣工资,营业收入全部交公,自己没有一分利润,跟现在的小零售商铺可不一样。
李巾帼离了柜台,一路来到大姐家。大姐大姐夫正在家中闲坐,李巾帼来不及敲门,推开门也来不及等大姐大姐夫反映,劈头盖脸的把事情的经过,少了的五百一十四元说了一遍。
谁知大姐大姐夫异常淡定,先是责怪了两个女儿一番,又说:“她们已经成人,做父母的也管不了。”
巾帼又提起那送礼的两千元烟酒钱,大姐却说:“巾帼,我是被组织叫去调查的,并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你看你送的那些礼,都是些无用功。如果你不送去,恐怕我回来的会更加早些,现在可好,满城风雨说我是送礼出来的,影响太坏了……”
当大姐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李巾帼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她愤怒,她伤心,她失望,她疯了一样冲出大姐家的大门。她发誓:再也不会跟大姐、大姐夫说一句话,打一个照面。
她顶着寒风,低着头,忍着泪,回到了单身宿舍中。推开门,巾帼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趴在床上时而大哭,时而抽泣,眼泪像泉涌一般,直要哭到枯竭。
除去送礼的两千元烟酒钱,还有五百一十四元的亏空,加起来一共两千五百一十四元。这些钱,从何而来?大姐、大姐夫、大大、小小,这些亲人,用一把尖刀,在她捧着的赤热爱心上,戳了一个大大的窟窿,永远不能自愈。
李巾帼想:断亲!再不和他们来往。在她陷入悲痛和绝望的时候,国家的一项政策让这个陷入绝境的家庭出现了转机。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