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头有颗老树，也不知道长了几百年，村里最老的蔡老鬼也在这颗树下听他爷爷讲过故事。树上挂个钟，开会了，上工了，都来这敲钟。顺着最长的那根枝桠看过去，就是老庙。老庙在个土台子上，黄漆黑瓦，正门上挂个匾牌，早已看不出写了什么字。进门去，堂中只剩一个罗汉底座，四下里空空的，啥都没有。庙里阴阴暗暗，一有点啥动静就被隆的嗡嗡想。蔡老鬼说这庙里有鬼，孩子们都不敢进，大人们没事也不往这里来。人们在老树下坐着躺着吃着，听蔡老鬼讲着古，远远的望着这老庙。
蔡老鬼总是坐在老树下，提着他那小酒壶，一口一口抿着酒。不管有人没人，人多人少，他都表演一样的的讲着史：
“三百年前，中原大乱，先祖蔡丰携母逃难至此地。蔡母体弱，又加离乱之苦，不久病逝。蔡丰年幼，无力葬母，遂至寺中求高僧施舍。高僧向善，助蔡丰薄葬其母。蔡丰见此地群山环抱，玉带蜿蜒，又有庙宇一座可托身，遂求高僧收他入寺。”
“老鬼叔，你别文绉绉的，用那咱能听懂的话讲。”树下围坐的人端着碗，一边吃着一边说。
“好好好，没念过书就是不行，我换个讲法。”蔡老鬼抿一大口酒，说道。
“先祖蔡丰到了这庙里，就天天的挑水担柴打扫庭院，报答老僧的厚恩。庙里就一个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加上蔡丰，一共四个人。天灾人乱的，方圆三五十里都没个人，庙里也没啥香火。这四个人就自己种田种菜，三个和尚照常打坐念经。
话说这有一天，蔡丰上山打柴，见一女子藏在树后吃着野果。蔡丰不知是人是妖，提着刀悄声走了过去。走到近处，见这女子虽是满脸泥灰，衣服磨得稀烂，但这一身破败下面却藏着个美人儿胚。蔡丰收了刀，走到这女子身前。女子先是一吓，转身要跑，蔡丰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慢慢道明原委。这女子信了他，随他来到山下庙中。庙里老僧虽然念其可怜，但不能收留女眷，坏了庙里规矩。于是准许蔡丰在庙前菜地里搭个棚子，留她暂住。
蔡丰日日砍柴种田，这女子就帮他打理菜畦。山灵水秀，日光月华，没出半月，这女子就恢复了先前的样貌，那面相白的像玉带河里的鱼肚皮，那身段挺的像玉石山上的不老松。二人渐渐熟络了，蔡丰问她身世，那女子说，自家原是那朝中显贵，满人入关，杀光了全家男丁，女眷全都被俘随军。她被娘藏在密室里，清兵走后偷跑出来，娘告诉她，出去后一直往东跑，算命先生说东面是她的福地。她听娘的话，一直往东跑啊跑，一路上不敢停，跑了几十天，跑了几百里，就跑到了这山上......
蔡丰看着这女子，简直像天仙下凡；听她说身世，比自己还可怜。蔡丰问她，还打算往东跑么。那女子说，不跑了，只求活个一世安稳。蔡丰看着她，她也看着蔡丰，二人的情，就在乱世里这么定下了。老僧见他本就无心向佛，遂准他还俗，成全了这段姻缘，老僧只求他一点：保住老庙，莫让它荒了！
蔡丰搬出老庙，和那女子就在这菜地的草棚里办了婚事。女子炒了几个菜，蔡丰上山打了野物，二人拜了天地，祭了父母，吃了婚饭，就吹灯拔蜡，入了洞房......”
“老鬼，你接着讲啊，入洞房干啥了？”围坐的妇女们听得入迷，跟蔡老鬼起着哄。
“想听啊，想听等今夜里到我家炕头上听......”妇女们笑骂着，朝他啐着，说这老不正经的。蔡老鬼占了便宜似的嘿嘿笑着，继续说，“第二年上，俩人就生了第一个孩子，男娃。这娃长得既像他爹又像他娘，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疯也似的长。到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老僧要不行了，把他叫到身前，又嘱咐了一遍：保住老庙，莫让它荒了！蔡丰猛地点头，老和尚一闭眼，圆了寂。
蔡丰连同两个小和尚，一并把老和尚葬了。小和尚说，师傅没了，他俩也不想在这呆了，就收拾东西走了。人走庙空，方圆几十里就剩下他娘仨，可这山好水好，还有麦田菜畦，足够他们好好过日子。蔡丰隔三差五的就到庙里除除草，扫扫院子，保持着庙里的人气儿和仙气儿。
日子一天天过着，孩子一个个生着。俩人一共生了五个，都是男娃，个个长得精壮结实。每个娃长到十六岁，爹都会告诉他，去外面，呆上几年，学门手艺，带个媳妇回来。儿子们都听话，也聪明能干，个个学了一门好手艺，带回个好媳妇。儿子们回来后，修房建屋，开荒种地，就在这老庙前，开出一片像模像样的村子。
第五个儿子有了自己的儿子的时候，蔡丰不行了。他把全家二十几口都叫到跟前，说，我们家本是中原大户，受离乱流落至此，是庙里的老僧救了我，于是才有了你们。老僧临终留下话说，要保住庙，不能荒了！以后我没了，你们就去保那庙，长草了拔草，落土了扫土，墙坏了修墙，莫让它荒了！还有，你们好好传宗传宗接代，以后就在这过日子，咱这，就叫蔡庙村！说完，蔡丰就歪头断了气儿......”
“后来呢，后来呢？”人们端着碗追问道。
“这后来啊，”蔡老鬼往嘴里扔两个花生豆，喝一大口酒，“后来这兄弟五个又让他们的儿子出门学手艺，领媳妇，不出几代，这蔡家就成了一个大家族。再后来，大清快完了的时候，又是一个乱世，金家人就迁了过来。说是从高丽国跑过来的，先是跑到东北，那里闹日本鬼子，他们一家就往南跑，跑啊跑，就跑到了咱这。跟先祖蔡丰一样，金家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就拿出私藏的高丽参，跪在我家门上，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求我爹收留他们。我爹是咱蔡庙的老族长，心善，见他们也不容易，就把他们留了下来，但规定一条，不许与蔡家通婚。为啥不叫通婚呢，因为咱蔡家是贵族之后，再不济也得找汉人结婚，金家是高丽人，通婚坏了血统......”
金业那时候还是个刚脱掉开裆裤的小娃娃，但听蔡老鬼讲到他家，知道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就远远的拿小石块扔他。蔡老鬼作势抬手要打，吓得他牵着蔡小青赶忙跑掉了。蔡老鬼嘿嘿笑着，冲着跑远了的俩小人儿喊：“别看你现在牵着小青的手，俩人好的跟娃娃亲似的，等长大了你看我永贵侄儿敢不敢把小青嫁你......”
蔡老鬼理了理胡子继续说：“再后来啊，这块风水宝地聚的人多了，就有了好几个七名八姓的村儿，但属咱蔡庙人气儿旺。这一大片就成了个镇子，也有当官的来管着了。再往后，当官的也管不了了，因为日本鬼子打来了。跟日本鬼子一块来的还有咱们的八路，日本人就打，八路就躲，躲在咱那老庙里，往外打枪。日本人围了庙，机枪突突了好一阵子，看里面没动静了才冲过去，一看，半个人影没有。他们就气的砸罗汉，拆庙墙，正好一根大柱子倒了，刚好砸死了他们大队长。自那，日本人就再也不敢来了。日本人走了，来了共产党，共产党的干部啥都好，可就是不让修庙。不修就不修吧，反正庙是保住了，没算辱没先人。再后来，再后来的事儿你们小辈儿们也都知道了，就不用讲了......”
围坐的人们舔干净了碗底，太阳沉到了天边，把大地当成翘翘板儿一样，让月亮从东边翘了起来。听蔡老鬼讲古，是全村人劳动一天后，唯一的娱乐活动。老鬼天天坐着树下讲，但天天讲的都不一样，就喝高兴了他就讲的多讲的细，荤的素的一股脑讲出来；酒不够了，他就闷着脸讲，一会骂骂这个，一会训训那个。
听完了蔡老鬼讲古，人们拎着空碗，喊了自家孩子，摸着黑各回各家。回家洗了碗，吹了灯，再各忙各炕上的营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