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溶累得坐在地上翻白眼。
奔波了一夜,谁都累了。钟淙带着人继续守在城墙上,一边收拾残局。眼下情况还远算不上安定,但人需要休息。祁阳侯已经被扶下去了,钟溶在地上坐了会,爬起来:“走吧,我送你们回去休息。”
一路上,疲惫的士兵坐在地上休息。纪行之问道:“二公子,城墙为什么突然倒塌?”
钟溶双目无神地看着他,道:“有鬼。”
白璧嘴角抽搐。这看起来又是一个累到没有了思维的。纪行之叹了口气,道:“侯爷如今不能主事,关内是二公子负责处理各项事宜么?”
“这个啊,”钟溶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不是我。一般都是张先生和傅先生负责的。你们要是有事,可以找张先生。”
两人无话。
歇了半天,中午白璧被饿醒,爬起来敲纪行之的门。两人刚一出小院,迎面碰上急匆匆回来的钟淙。两人默然地看着他飞奔而过,连眼神都没给他们一下,不禁有点好笑。这家三个兄弟,除了祁阳侯看起来颇有风度外,无论是看起来脾气颇好的二公子,还是直率的三公子,看起来几乎都有些天真。
大概鞑靼人也是需要休息一阵,白日里倒是两边都安静得很。西阳关颇大,白璧和纪行之就在城里逛了逛。因为战事,城中各家商铺都已经闭门歇业,但是仍可见往日繁华。白璧叹道:“朝中的大人们大概是从未真正见过战场的,甚至也许连边关都没来过。可是就是这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的人,竟然能主宰这些身处其中的人的性命。他们凭什么呢?就凭比多人多念了几本书?”
纪行之道:“他们不是见不到。而是他们只见到了结果,而根本不在乎过程。”
白璧默然。纪行之道:“几年前,我第一次去赣南的时候,那年整个夏天都没下过雨。方圆几百里,全是哭声。我当时经过,许是看着我手里还算有点钱,他们就一拥而上。我拔刀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我的刀尖为什么要朝着这些人?”
“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我的刀尖是朝着这些人,而是世道在朝着这些人。他们经历重重苦难,并不是因为某一个人,甚至并不是死在某一个人手里。世道不公,每个人都没有一定能活命的坚定。哪怕是我们,我们手里有刀,并不是说我们就能够活下来,我们从此就安全了。”
“即使这样,”白璧歪着头看他,突然笑了笑,道:“我们的刀尖还是要向外。”
纪行之道:“对。”
白璧就叹了口气。身为江湖客,行走于危险之上,但这个世界,远比江湖更危险。身首异处之时,可能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纪行之突然猛地拽住她。白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有一角灰色衣带匆匆划过街角。纪行之起身就追上去,顺着那抹灰色的影子,追出去两条街。
白璧追上去,只见纪行之站在那里,神色茫然,却眉头紧锁。白璧道:“你看见谁了?”
“看见你了。”纪行之皱眉道,“那人和你长相颇似……倒像是……”他顿了顿,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白璧自是听懂了,勉强一笑,道:“颇似我的孪生兄长么?”
确实是这样。刚刚猛地看见他,纪行之一瞬间都以为青天白日撞见鬼了。却见白璧喃喃道:“邵剑诚曾道,我和水沉烟身边一人模样颇似……莫非就是他?”
纪行之道:“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师弟?”
“什么事没有可能呢?”白璧几乎是疲惫地笑了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人,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就是再多一件,又有多大区别呢?”
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微微带着笑。但是纪行之分明觉得,这一刻,她的悲伤与绝望几乎要满溢出来了。一直克制的、端凝的、压抑的情感,在此刻,几乎无处安放。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谁也做不了。
***
刚回到侯府,张允就过来了。张允神色少见的严肃,配上他颇为喜庆的脸,很有几分好笑。张允道:“侯爷在等候两位。”
白璧与纪行之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白璧心想,昨夜血流了那么多,今日竟然就醒来了,可见身体不错。且一醒来不找弟弟和谋士们,经来找他们俩,不知道竟是什么事。
祁阳侯果然醒了,斜斜靠在书房中的一张软榻上,脸色较昨日看着更差了。白璧蓦然有些心惊,他灰白的脸色看起来分明带着一丝死气,竟是很不好了。白璧不禁微微皱了眉头,有些迟疑。
祁阳侯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带着些安抚的意味。他轻轻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们坐。见他们坐下,方轻声道:“今日事,出我口,入你们耳。别人不会听见,但你们要听好了。”
轻轻舒了口气,祁阳侯放下抚着胸口的手,叹了口气,道:“十天之前,朝中来人,带来一道圣旨。”
“那道圣旨让我镇守西阳关,不要向西出兵。那时候鞑靼人虽有动静,看起来形势却也不算严峻。但是,在我接到圣旨之后,鞑靼人一路东进,迅速打开我军防线,直至后来,连破三城。”
“一直到前日,那位被派来传旨的齐大人死在驿馆中,而第二日,我府中也闯入刺客,目标是我。”
白璧道:“那位齐大人,是哪位大人的人?”
“是淮山王的人。”祁阳侯微微一笑,神色舒缓,眉眼含笑。白璧很明显十分敏锐,圣旨自然是皇帝和首辅汪中庭派拟的,但圣旨却是淮山王一系的人来传的,从圣旨传来的时间和圣旨的内容来看,无论是谁,看起来都是想在其中分一杯羹的。
但是无论是谁,若是想在其中份分利,自然要确保有利可分。这份利,自然不是国土沦丧西北军大败,而应该是,是谁能拿到西北军的军力。
要知道,到如今大靖岌岌可危之时,唯一能征战之军,只怕就是这支常年在西北磨砺的西北军了。在实战中保持精锐之气,在警戒中厉兵秣马。无论是谁在觊觎着那至尊之位,都要能控制住这支西北军。
淮山王、靖江王……还有汪中庭。除了皇帝,谁都有可能。
以钟家忠义,自不可能叛国。西北军握在钟家手上,对皇帝来说,是相对放松的。所以,有可能,这封圣旨,都不一定是皇帝拟的。甚至可能由此及之,皇帝对朝堂的控制力已经很薄弱了。甚至,最要命的是,皇城之中,皇帝究竟身处何等处境?
若真是如此,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一扣连一扣,与鞑靼人勾结的,有可能就是前来暗杀祁阳侯之人。钟溶与钟淙皆非堪当大任者,若祁阳侯真的遇刺身亡,那么此时,西北军主帅可能已经易手。
而鞑靼人,也并非牵线木偶,显然,他们也已经窥见大靖朝中波诡云谲的风云,趁势而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现在,人家已经收到了第一笔利息。
祁阳侯突然剧烈咳嗽,素色丝帕上尽是鲜血。而身下软榻上,也因为这剧烈的咳嗽,渐渐染上血色。白璧眼睛猛地睁大,却见纪行之上前一步,掰开祁阳侯的下颌,将一粒药丸强行喂进他的嘴里。好半天祁阳侯才止住咳嗽,抬起眼睛看着白璧与纪行之,正色道:“我请二位,祝我一臂之力。”
白璧道:“我帮你刺杀鞑靼王,怎么样?”
纪行之本来一脸“你疯了”的神色,却见祁阳侯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多谢。”脸色一变,道:“你真的要去刺杀那鞑靼王?”
“一力降十会。照现在这一团乱麻的情形,拖得越久,越容易从中浑水摸鱼。唯一能最快解决问题的,就是逼迫鞑靼人撤兵,西阳关安全了,西北军就安全了。朝中就没有理由更换守将。”
时间久了,钟溶和钟淙镇不住大局,西北军易帅将成定局。若鞑靼人真的突破西阳关,钟家在西北几十年的经营将化为齑粉,而若没有人能及时稳住大局,鞑靼人可能一路东进,直逼中原。
刺杀鞑靼王,是能最快解决这件事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