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挑了挑眉,突然低头笑了笑。
她这个人,向来刺儿头一般,只要手里握了刀,就仿佛平白多了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落拓劲来。哪怕是面对着卫袭,明知此时她未必能扛得下卫袭的攻击,明知卫袭的身份可能确实有隐秘处,但她握着刀站在卫袭面前,竟有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诚如她曾对纪行之说过的,乱世之中,手里握着刀,纵使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好过彻底将自己交付给他人。
手里有刀,心里有战意,她就有自己的天地。
卫袭淡淡说出水沉烟对他的命令,他心思简单,天真无垢,眉目间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单纯。凭水沉烟对他一个一个的指令行事,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利刃,是主人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兵器。他甚至已经不再用刀——白璧看着他手中的长剑,轻嗤了一声。
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但看着这样的卫袭,忍住泪意之后,她才发现,留下的竟已变成笑意。似在嘲笑这朝令夕改的世事无常,也似在嘲笑世事轮回天道不改的执拗。跌跌撞撞,最后终是到了这分田地。
白璧向前两步,走到离卫袭几步远的地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这片混战之处,唯有此地,竟短暂地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三人分明俱是全身戒备,神情紧绷,谁不愿意让步,却终究没有人率先出招。三足鼎立,短暂制衡,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白璧突然出声道,这一句话像是骤然打破了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陡然激起了千层浪花。她话音未落,越云长刀一横,飞快架住了卫袭迅疾锋利的一剑。随即一个转身,将正面留给了白璧。
白璧双手执刀而立,神色飒飒。冷淡的眉眼间缓缓滑过一层血色,战意汹涌。
卫袭出剑极快,他内力深厚,并不担心后继乏力,飘逸的剑锋流过处,是白璧大开大合荡开的空气,流动出的深色杀意让他们的衣袍都激荡起来。这幅场景看起来简直是不和谐的,女人的刀法宏阔壮大,而男人的剑法却飘逸轻灵。在越云看来,白璧根本赢不了卫袭。
却殊不知,白璧压根也没想过要赢了卫袭。
只要在对面那一大群人的混战结束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卫袭就无法真正赢了她,或像他说的,杀了她。白璧可不是一板一眼的端方君子,在生死关头,性命还是比尊严要重要得多。
你死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说你什么,所谓“身后名”这样的尊严不过是失败者临死前的自我安慰罢了。
但卫袭真的是想和白璧一较高下的,他能感受到白璧确实还不如他,出刀没有他出剑快,内力没有他身后,但白璧最令人惊异的,在于她极快的反应速度和学习速度。哪怕在他们两人此时的交手中,她犯过的错、被他找到的漏洞,几乎都不会有再被他发现的机会。所有的错,她只会犯一次。
这是何其快速的进步速度。卫袭真的很好奇。
不只是他,就连站在他身后的越云都忍不住惊奇。他刚刚和白璧联手时就已经发现了白璧的这个本事,已经见识到了她的学习速度,却没料到,站在局外,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会更令人惊讶。而同时,她飞快的进步和越来越严密的护防所形成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地投注在对手身上——卫袭承受的来自白璧的武功的压力和心理压力都会越来越大。
白璧的天分本就不亚于当年闻名天下的霍东霖。
他轻轻舒了口气。
哪怕就是只凭这样的本事,白璧都不会在短时间里输得一败涂地。观战了这么久,他已经发现了白璧的意图,他看了看周围几乎大局已定的局面,又把目光投回他们两人身上。
白璧左手长刀几乎从地面贴着斜斜向上划起,不快,但仿佛承载了万钧之力,她面前也因这一刀竖起了一座坚固的重盾。随即她的右手长刀从左手刀的上方飞快滑过,双刀在半空中紧贴着劈开,卫袭在这一瞬间几乎都承载不住她的压力,猛地后退了两步。
白璧所寻的正是这个时机。也不恋战,两把刀轻轻下垂,含笑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卫袭。
这一场心理战,是她赢了。
白璧自己都在心中轻轻舒了口气,其实刚刚那一招式,本来是关山刀的最后一式——镇魂曲。不过镇魂曲本是收势,双刀回撤,而她是将本来应该回撤的招式打开,变成大开。瞅着卫袭最烦躁的一瞬间使出来,才勉强将卫袭逼退了两步。
她费尽心力,才换来了他不痛不痒的一退——她还是不如卫袭远矣。
且卫袭原本就不曾使出十分力来,只是在摸索着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罢了。
卫袭皱着眉头看着她,准确地说,看着她手里的两把长刀,整个人都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想什么。白璧耐心地守着他,防止他立刻想到什么又要拔剑。但卫袭竟真的不动了,看了白璧半天,犹豫道:“最后这一招……本来是不是应该是收势?你改了?”
白璧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面上神色飞快变换,最终形成了一个淡淡的、近乎嘲讽似的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卫袭有些孩子气地抿了抿唇。白璧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自己做这个表情的模样,顿时自己都被雷了一下,眼角忍不住微微抽了抽……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的表情,简直就像对着镜子似的……
卫袭看着白璧的脸色,喉头无意识地吞咽了几下,仿佛这时候才回想起他带来的一票人。回头一看,双拳难敌四手,八个云众淹没在这一群人里,被气息奄奄地扔在地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越云作为越家庄庄主,眼下这副情形本来该他出来说句话的。但越云显然没有说话的欲望,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而周围已经稍微歇下来的众人却都神色好奇地打量着相貌惊人一致的白璧与卫袭,互相打探着这两人到底是谁。很快有消息灵通的传出来这是陇川白家的女儿白璧……
当年可是有不少人都知道,陇川白家可是有一对孪生兄妹的。
于是打量的眼神更带了些深意。白璧被这样的神色打量得心里烦躁,忍不住嘲讽道:“刚刚看热闹的亏还没吃够呢?”
众人被这句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刚刚已经察觉到不对,却是抱着看越家庄的热闹留了下来,没成想,这压根就不是越家庄的热闹,而是对他们所有人的屠杀。但也还有些脸皮厚的二流子,腆着脸笑道:“两位这长得可真是……”
只要没瞎的都能看出来这两位相似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分明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两人间的气氛却是怎么看都不对劲……白璧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卫袭,示意他没事就滚。卫袭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回头看了眼刚被一众梅众打开的大门,犹豫了下,最终深深看了眼白璧,转身走了。
他毕竟是云众首领。只要在场众人还没有真的打算与朝廷对着干,就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了,只能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上马离开,又低下头,把剩余的怒气倾泻到剩下的被重伤的云众身上。越云看了眼白璧,低声道:“你能找到行之吗?”
白璧一声不吭地分开人群又向后山走去。越家庄此时已经是一个大开的战场,只要想,谁都能进来踩上一脚,早已没什么大门可言。越云看了眼这些把越家庄当自己后院的糟心的一票人,没理他们,跟着白璧朝后面走。白璧轻轻看了眼他,微微一顿,还是没说出安慰的话来。
这样的事摊谁家里都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有什么作用的,何况是越家庄这样经营了上百年的世家大族。越家庄比当年白家稍微好点的在于越云还活着,还不至于让一个孩子独自扛起整个家族,这样的事,反正当年白璧是没做到的。虽然表面上越家庄的掌门大弟子去世,但越承宁已经十四岁了,趁着越云身体还健朗,怎么也能将他带出来。没几年,又是一个越俞和。
但这只不过是从一个最无关感情的角度上来想的。但谁又能没有感情呢?白璧看了一眼仿佛在这一个白天里苍老了二十岁的越云,心头都忍不住一阵难受。这一个上午,越云原来挺直的腰板都弯了下去,佝偻起来的姿态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逾七十的老翁,已不见往日精神。尤其是卫袭等人一走,原本还勉强提着的一口气放下来,简直下一刻就要站不住似的。
白璧自有一套和纪行之联系的记号。纪行之一路走,一路给她留着记号。白璧循着记号找过去,果见纪行之就站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洞洞口。
纪行之老远看见她,招呼陆氏带着几个孩子出来。一见白璧和越云,便知山下已经没什么大事了,不由地松了口气。陆氏脚下一软,差点跪坐在地。
越承宁和越承逸把她扶到一边的石头下坐下来,纪行之拉了白璧小声问道:“大师兄是被卫袭杀的?”
白璧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道:“我现在很担心,要是卫袭真的是哥哥,我该怎么办,”轻轻闭了闭眼,白璧眼角慢慢滑过一滴眼泪:“我该怎么面对他?他该怎么面对我?或者说,他该怎么面对所有人?”
他即使是真的不知情,但有些事他做了,后果已经形成了,早已无关他的本心,也没人会在乎他的本心。
还不如就真的一辈子都是卫袭。还不如白沧玦真的已经随着白家船队葬身沧江——是不是那样,本来该正常行进的轨迹才能回归原点?
纪行之沉默。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其实,你心里,是觉得他是。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