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杏花开。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纷纷攘攘,开得热闹。白璧站在杏树下,看了很久,起出了地下埋着的两坛女儿红。
父亲很宠女儿。那时候刚得爱女,听闻中原人在家中女儿出生时,便把酒埋在树下。待到女儿出阁时方起出,名曰“女儿红”。父亲就在这个院子里,亲手把酿好的两坛酒埋在了树下。不过关外人豪气,父亲埋下的这两坛酒,坛子便大得很了。如今几十年过去,陇川人已经习惯了“女儿红”,可父亲却再也没能喝上这坛酒。
白璧咬着牙起开酒坛,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惊起了树上的喜鹊。她自己去库房挑了套青白釉的酒器,就在杏树下,摆开了桌椅。
客人还没来,白璧摇摇头,自斟自饮。赵叔得了她的吩咐,并不曾来后院。这些年,白家虽没落得狠了,但是当年的家底仍在,库房不过一把锁锁住,连贼人都不敢来。房子虽老旧,但是白家余威仍在。更兼白璧这些年名声渐盛,白家老宅越发没人来了。
纪行之轻车熟路地抄着近路,循着酒香慢慢来了。
远远一见,白璧已经在自斟自饮了,不禁笑道:“客人未至,主人先喝上了,这是什么道理?”
他语气轻松,像老友寻常来访。不见生疏,只有熟悉。
白璧抬头,微微一笑:“你算客人么?”
纪行之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回来了。”
纪行之此人,自幼长于白府,受白立衡教导,为人处世,向来都是一板一眼。他与白璧不同,他向来都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白家出事,纪行之日日陪着白璧,人事稀疏,白家日渐荒凉。白家出事出得蹊跷,暗中有人推波助澜,多年好友至多暗中相助,却少有人敢登门拜访。眼看高楼崩塌,白璧日渐沉默。
有一日,纪行之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白璧坐在这株杏树下,自斟自饮,远远看见她,便笑道:“行之,你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白璧再也不叫他“师兄”了,而唤他“行之”。
纪行之惴惴不知所措,觉得不妥,又不知道该如何更正。那日下晌,白璧就出门找了赵叔一家帮忙来看着宅子。
隔了几日,宋衡过来了,和白璧说了半天话,最后把他带走了。
白璧那年十四岁,春天的时候刚刚及笄。
按理说,女孩子及笄之后就应该由父母相看着准备嫁人了。但是,现在,白璧哪里顾得上这个呢?又有谁来操心这个呢?
纪行之不想走。白璧劝道:“行之,你若不走,咱们两个,什么都做不了。趁着现在还没什么人认识你,你走罢。”
纪行之远远不及白璧的名声大。往日白立衡宴客时,白沧玦和白璧两人时常跟着他,纪行之年少未出师,尚不及见客于人前。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儿,一个是尚未学成的弟子。清洗白家时,被人故意无意落下了。
往年杏花开时,白家就要酿酒了。他跟着宋衡离开时,白璧站在门口的一株杏树下,看着他们两个骑着马,慢慢走了。
陇川,果然荒凉。
纪行之每年会回来两次,悄悄来,再悄悄走。连赵叔都没有发现,更何况别人。赵叔一家人都很好,但是都是普通人,只知道白家是在水上遭了事,并不知详情。宋衡人很好,他女儿宋安铃也是好脾气的。纪行之跟着他们,性情温和,为人端正。
只是白璧年少时就是有主意的,脾气又大,家里突然遭了事,性子渐渐古怪起来,做事有时不主常情,名声渐渐就不大好了。
纪行之偷偷跑回来,劝她:“你若不愿意,避开就是,何必动手?”
白璧就坐在这株杏树下喝酒。姿态翩然,语气淡薄,道:“你好好跟着宋先生学东西便是,何必多管闲事?”
纪行之道:“你的事怎么算是闲事?”
白璧嫌他聒噪,把他推开。那时候她独自住在白家的大宅子里,后院空无一人。她甚至不允许赵叔进后院一步。空荡荡的毫无人气的宅子,纪行之心有戚戚。
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彼此依靠,又在最接近的时候分崩离析。到如今,十几年了,却像是过了平常人的一生。
白璧看着他走近,低声笑道:“你老了。”
纪行之摸摸鬓角的白发,轻轻笑了笑:“年纪大了,自然就老了。”
他看着白璧。乌黑发丝,唇畔含笑,飞扬的眉眼微垂,显出几分落寞。但仍可以想见,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神采飞扬,俊逸神飞。高高束起的长发精神极了,一点都不显老。
难怪能被人称为“妖女”。
白璧大笑,眉眼飞扬。随手朝他抛过来一壶酒,扬声道:“倒酒!”
纪行之给她倒酒。白家的女儿嚣张跋扈,向来居于人上,纪行之和她惯了,这些年又养孩子养得性情更平和了些,并不觉得白璧过分,倒觉得她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光,熟悉又亲切。
白璧道:“你来了,毓泽怎么办?”
纪行之轻轻一笑:“毓泽在宋姑娘那边,宋姑娘要去西南域,我便拜托她照看毓泽了,就当开阔眼界罢了。”
跟着宋安铃,自然比跟着他们两个人要安全得多。
纪行之道:“若这次事情能解决了,你也过去和我们一起住吧。这里太空旷了,你一个女孩儿,自己住着不太好。”
白璧笑道:“这么多年,你还能对这我说我是‘女孩儿’,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她年近三十,又经历了太多的事,无论面容看起来如何年轻,却难掩眉宇间的风霜。这些年杀戮太过,不经意间还会显出几分戾气,无论如何,也不像“女孩儿”了。
纪行之坐到她对面,微一举杯,仰头喝了一杯酒,道:“你该去江南。”
白璧道:“何解?”
纪行之道:“杏花春雨江南。你这么喜欢杏花,正该去江南才好。”
“等事情过了吧,”白璧疲惫道,“要是那时候还能走得动,就去看看。看看小眉的家乡。”
又是沉默。毕竟隔了几年,从前再是如何熟悉,如今见面,还免不了词拙。没有可谈的闲话来纾解气氛,两人只觉得尴尬。
纪行之道:“前些日子,你怎么杀了邵庄主的弟弟?”
白璧言简意赅:“他眼瞎。”
纪行之:“……”
白璧看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水沉烟么?”
纪行之仔细想了想,道:“我似乎听过,但是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了。”
白璧道:“我父亲那次带着货船去西南域,全部船队沉于沧河。父亲本来押送货船给药王谷,可药王谷的人却说并不知此事。”
纪行之皱眉道:“水沉烟和药王谷的人有关?”
“前些日子,”白璧道,“我准备再去药王谷一趟,在路上,我见到了邵剑诚。他那时喝得烂醉,见到我,却道,”白璧瞳孔猛地一缩,倏尔放松,低声道,“他说,水姑娘身边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纪行之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莫非是……”
“我怀疑是我哥哥。”
白璧的孪生兄长,白沧玦。
白沧玦当年是跟着父亲一起出门的。本来全部船队沉船,无一人幸免,谁都没有想过,是不是有可能,有人活下来?
白璧低声道:“天下有可能有人长得和我相像,却很难说,有人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相像至能分不清彼此。”
纪行之猛地打了一个寒颤,道:“若真的有人幸存,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敢回来。”
“是,”白璧苦笑,“我为此事奔波了十几年,至今却仍不明白当年之事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布局和阴谋。
“我白家不过关外武林世家,从未与中原武林争锋,是何等深仇大恨,灭我白家全家?
“我若得不到真相,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