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蒙面人见势不好,一声呼哨就要离开。白璧与纪行之也没追赶——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白璧轻喘两口气,看了看地上剩下的人。之前给她留下缝隙的那人也在,他是自己朝纪行之的刀锋上撞的,情况还算好。见白璧端详他,他倒也洒脱,勉力一拱手,笑道:“白姑娘,我是关铨。”
白璧皱眉,朝纪行之看去,意思是,你认识吗?
纪行之也不认识,白璧一低头,道:“你认识我?”
关铨笑了笑,还未答话,吕不关就走出来,道:“他认识你爹。”
白璧心道: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认识我爹?我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天天听你们念叨,我都要怀疑老头子是不是瞒着我有什么小秘密了。
关铨不仅认识她爹,很明显还认识吕不关。吕不关拎着把小巧的弩箭走出来,看着关铨,笑道:“老关,这么一出来,可就回不去了。”
他这么明显的背叛,是肯定不能再回去的了。吕不关道:“老关是望海堂的人。望海堂堂主是沈光,刚刚那拿剑的蒙面人,应该就是他。”
“那人功夫不错。”白璧抿了抿嘴,道:“也就是不错而已。倒是他们那个阵法很厉害。要不是关前辈漏了个空子出来,结局如何,还真不好说。”
前院闯进来的人也随之撤退了,房勇带着几个侍卫过来,看他们安然无恙,就帮忙把地方收拾了,看着地上还有几个没断气的,抬头询问他们的意思。吕不关摆了摆手,道:“没用了,你们处理了吧。”
苍山和苍海帮忙把关铨抬进房中,他伤势也不算轻,就算是主动往纪行之刀上撞,那么紧急的时候,纪行之手下也没收着劲,这一刀他也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吕不关拿药给他包了,看他情况还好,也没让他休息,道:“没什么事的话,就说说吧。”
关铨道:“你们杀了柳骏,柳七月可不就得发疯了吗?柳七月家里一堆姑娘,就柳骏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行。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也不知道这是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让你们撞上了……”
白璧打断他:“是我们撞上了他。”
“多大区别?”关铨笑笑继续说:“反正他是死在你们手里。柳七月就发疯了似的,望海堂在西北也算是比较有声望的了,十几年前白家出事的时候,我们堂主是参与了的。这件事只要一掺和进去,就不好再脱身了,堂主之前和柳七月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帮柳七月找你们。后来柳七月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的消息,说你们来找老吕了,我们望海堂几乎就是全部人马都出动了,就来了。”
“柳七月这消息挺灵通的啊,”白璧皱眉道:“他在哪?”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是他每次传消息过来都很灵通。这次也是,他人都没到,不知道堂主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吕不关转身给白璧使了个眼色,白璧跟着他出了门,吕不关低声道:“关铨是陇川人。他爹娘死的时候你爹偶然帮过他,这么认识的。望海堂不可能没查出他和白家的关系,但是还是留了关铨,关铨还是望海堂不大不小的一个堂主。”
白璧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沈光可能是在给自己留后手,毕竟当年做的事实在是伤天害理,半夜做噩梦的时候指不定也觉得亏心,他不一定知道关铨和曙色盟的关系,但是留了关铨,也就是留了一条和白家联系的路。如果最后柳七月得了先手,处理了关铨就是;若是白璧最后翻了身,靠着关铨这条线,也不至于翻不了身。
但是这样汲汲营营的算计,就像一口棉花梗在喉咙口,叫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身处于算计的网中,逃不开,挣不脱。
白璧狠狠吐了口气,道:“你是说,沈光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事?”
“毕竟当年是出动了那么多人么,”吕不关道,“人多了言必失,不可能那么多人全是训练有素的哑巴,就算是偶然听了一耳朵,好歹也能让我们知道后面的是哪位大人物啊。”
“其实行之说得对。”白璧突然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疲倦得厉害,“就算我们知道了是谁,又能怎么样?是皇上的话我们要造反么?是淮山王或者靖江王的话,我们要杀了他么?有用么?”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吕不关也和他一样,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空旷的夜空里,星河烁烁,寂寥的长天之下,是暗淡的人间。每个人如身处汪洋之中,有的人抱着一叶扁舟,有的人在水中挣扎,有的人安然闲坐于巨舟之中垂钓,钓饵是功名,是利禄,是仇恨,是赞赏。
大靖先祖曾经开疆拓土,六合之内,尽是血色旌旗。如今,旌旗腐朽,刀剑蒙尘,先祖的血脉不绝,但战旗已堕。
从去年秋天开始,一直到今年春天,中原地区几乎一直无雨。眼见就是大灾,朝中不见开仓放粮饮水造渠,倒是要选秀女。先帝昏庸,尚三年一选秀女,到了如今,竟是一年一次了。皇上将被质疑,质疑者将不仅是某些人,而是全天下人。
“我忍不了,”白璧轻轻叹了口气,道:“说我天真也好,说我痴心妄想也罢,但我忍不了。”
吕不关哈哈大笑,道:“丫头,你和你爹一点都不像。”
白璧低低笑了声:“我都快忘了他什么样了。”
“你爹其实和越云那老家伙很像。遇到什么事先想到的是明哲保身,能不惹火就不惹火。他走路上的时候,看见街边有人快饿死了,都得问明白了这人没什么麻烦事才帮一把。遇到事,真是恨不得自己眼瞎。”
这其实有点夸张。白璧笑笑,道:“那还好。问明白了还是肯帮一把的。”
“其实他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吕不关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小酒壶,优哉游哉地喝了口酒,道:“你爹以前救过一个书生,那书生后来还教你们念书……那人你还记得不?”
“记得,严先生么,”白璧记性好得很,严先生从小教他们念书,和白立衡关系很好,除了教他们小的念书,平时还能帮着白立衡出谋划策什么的。后来一病病死了,他们的功课干脆就全都扔了。
“他是朝中的一个大官的儿子,那个大官犯了事,全家被流放出来了,他就是不甘心,一心想回到朝廷里,差点惹了事。打那以后,你爹这小心的性子越来越严重了,嘿嘿,”吕不关突然呵呵笑道:“其实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该来的,躲都躲不过。”
两人一时间默然无话。吕不关拎着酒壶喝酒,白璧又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中的刀,突然,白璧问道:“老爷子,你见过我爹的刀法么?”
“嗯?”吕不关道:“当然见过,怎么了?”
“我和我爹学的都是一套刀法,”白璧皱眉道:“但是和我爹的一点都不像。”
“像你爹干嘛?”吕不关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道:“刀法就是一个框子而已,你们拿刀的人才是血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有一个人的特质,你和你爹,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就算框子是一样的,里面的东西不一样,那最后出来的那玩意儿当然也不一样。你要和你爹一样干什么?”
白璧笑了笑,道:“今天我和沈光动上手的时候,那时候我内力已经不济,没想到那时候我竟然过了那道我一直过不去的瓶颈。我本来的刀法其实和我爹有点像的,但是过了那道坎以后,就又不像了。”
吕不关哈哈大笑:“这是好事啊。”
白璧应了一声。顿了顿,突地又道:“老爷子,过了今夜,你们要去哪里?”
“你不用担心我,”吕不关道:“实在不行了我还可以去西阳关,祁阳侯很早就请我过去,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战火起了,眼见天下就要乱了,我是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大不了就带着那俩傻小子去给祁阳侯打铁去。老头儿还有点本事,饿不死。”
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天下,也就是勉强能够活下去饿不死罢了。可是更多的人,可能连活下去都要成了奢望。
“那年曙色盟一结,我们谁都不知道谁是谁。我和老关还不算是有用的,我猜老越知道的比我多,再有谁我就不知道了。人不多,每个人都以镇魂曲为号——就是关山刀的最后一式,我们互相不联系。我们谁也没有拿命来保你,你也别不喜,大家仗着的不过是份义气,说到底,也就是‘看不惯’而已。能帮你的时候尽量帮你一把,要是谁觉得太危险不想帮你,别的人也不知道。”
能有这份义气,已经足矣。明知对方强大,没有退缩,已经足够有勇气了。
“我看你不用关山刀的最后一式,为什么?没练熟?”
白璧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老爷子,你见过镇魂曲这一式吗?”
吕不关道:“我见你爹使过这一招。他和老越比武的时候,我就见过那一次。”
白璧抿唇笑了笑,低声道:“老爷子,你不觉得那一招很多余吗?没什么威力,但偏偏是最后收尾的一式。”
吕不关老老实实道:“你武艺不精,没看出来。”
“镇魂曲,”白璧正色道:“与其说是招式,不如说是仪式。收尾的仪式。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在祭奠死去的战士一样。魂兮归来,哀江南——所以我们真动手的时候都不爱用这一招,没什么用。”
“我以前不知道,”吕不关道,“不过看来老越是懂这个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