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阳关到釜城,快马不过三四日功夫。一路上,除了柳骏之外,竟也没遇上什么事。纪行之颇是不习惯,眼见就要到釜城了,白璧突然住了脚。
她一停,纪行之这几日被顺风顺水顺习惯了的脑子也猛地一紧,道:“阿璧,你说,还有谁会知道苍玉刀是谁所铸?”
白璧双手抱刀靠在树上休息,闻言冷哼一声,道:“若当年白家出事是有内鬼作祟,内鬼说不定就知道呢。”
那他们这一路,目的明确地朝着釜城一路狂奔,若是有人暗中注意到,必然能猜出他们这一路是为何而来。纪行之看着白璧淡漠的侧脸,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阿璧,你要用吕先生引蛇出洞么?”
白璧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顿了顿,道:“祁阳侯的人已经在那边了。你不必担心。”
纪行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间鬼迷心窍了一般问出了这个问题。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好,可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哪怕他肠子都悔青了,也没有把话吞回去的道理。纪行之一时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的。纪行之轻轻吸了口气,还是说出口:“阿璧,对不住。”
他毕竟不是小性子的人,知道错了就没有继续梗着脖子犯傻,虽说刚刚一时间确实鬼迷了心窍,但何尝不是他心里一直在担心的?白璧这么多年行事多少有些偏颇,他长着师兄的脸,操着老妈子的心,他担心白璧走火入魔。
白璧轻轻叹了口气,道:“行之,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担心,我会真的走了歪路?”
就像中原武林中一直流传的,“妖女”。虽然他们俩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所谓的“三人成虎”,一开始不都是建立在相对的信任之上吗?
纪行之皱眉,一抬眼,发现白璧连眼睛都没睁,就那么懒懒散散地靠在树上晒太阳,可这样完全放松的姿态却分明有一种难言的疲惫感。她全身上下都写着“我很累”“我不想多说话”“我想歇一会”。白璧从来都不是柔弱的,她的强悍是刻在骨子里的,坚韧挺拔,向上不屈。可是,当她真的显出了少见的疲态时,纪行之心里大痛。
“阿璧,”纪行之握住她的肩膀,女人的肩骨削薄脆弱,看起来几乎一折即断,可是却撑了这么久,好像还能继续撑下去。纪行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看,我们这一路这么小心,避开了所有特意来找我们的人,却不小心遇上了柳骏。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这是没办法避免的偶然。我们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偶然不是吗?会做错事,会走错路,对我们来说,可能还会杀错人,打错架。我一直担心你找偏方向、走错路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连告诉你一声都没有机会。”
白璧笑出声,睁开眼笑道:“纪师姐,你好啰嗦。”
纪行之被她气笑,随手拍了她的大头一记,转身就要去牵马。白璧道:“不急,等人家来了咱们再去。你知道地方在哪儿吗?”
眼见太阳都要落山了,再不进城就要等明天了。纪行之实在不知道她这神神叨叨的模样是从哪学来的,又忍不住要说她:“再不进城就要关城门了……你把腿放下,你一个姑娘家的,这样像什么样子!”
骑了一天马,白璧顺腿就撂上了旁边低矮的树杈,刚伸了半个懒腰,就被纪行之说。白璧无奈,把腿放下来,就见紧贴着关城门的时间,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才赶着牛车跑出来。车上还推着各色吃食,看起来像个做小买卖的。但哪个做小买卖的这么晚才出来?那人推着车一路小跑地过来,刚走到跟前,白璧就笑道:“这么多吃的?你们是要打饥荒了吗?”
那人呵呵笑道:“吕先生说要招待贵客,让我多买些酒肉,白姑娘和纪公子来一趟不容易。”
白璧和纪行之跟着他走,西北之地地广人稀,更加上要傍晚了,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那人自称房勇,是祁阳侯手下的侍卫,面上一团和气,是个蛮活络的人。一路上和白璧与纪行之说了不少西北风物,为人颇是风趣。一直到了吕不关的住处,白璧听得还有些意犹未尽。
吕不关是个很老的老头,白璧看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矮矮壮壮,红光满面,一把白胡子,和十多年前竟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常年铸剑,胳膊上肌肉虬结,看起来可没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模样。房勇放下车子,笑道:“老爷子,贵客给您迎来了。”
吕不关也是笑呵呵的模样,他个子比白璧都要矮得多,站在他们俩面前还要微微仰起头。白璧暗忖,祁阳侯倒是很细心呐,派来的侍卫就没有一个高个子的。就一对苍家兄弟,高高壮壮,在人群里简直是鹤立鸡群,极是醒目。吕不关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笑道:“丫头,还记得我不?”
“记得啊,”白璧微微弯腰,摸了摸他的白胡子,笑道:“老爷子,这么多年你胡子怎么都没长长一点啊?”
吕不关哈哈大笑,挺着胸膛中气十足道:“不比你们年轻人啊,长什么都快啊。你看看,”他拉着白璧比身高,“你以前和我差不多高的,现在比我高这么多。”
他拿过白璧的刀看,试了试刀口,看起来还不错,便很遗憾道:“我本来还给你们一人准备了把刀,看来你的是用不上了。苍玉看着磨损不严重,照你这么个用法,将来当传家宝都成。”
“刀是用来砍人的,又不是用来砍刀的,”白璧道,“你看看行之的刀,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就喜欢拿刀砍刀,再好的刀他用着都不行。”
纪行之无奈地把刀递过去,吕不关仔细试了试刀口,感觉还行,就问道:“什么时候换的?”
纪行之道:“上个月。”
吕不关想了想,道:“什么刀给你用都浪费,你还是去村口的王铁匠家买刀吧,一个月换一把,还不贵。”
白璧笑得都要抽过去了。
话虽这么说,吕不关也没真的让他们空手来一趟,还是拿了之前准备给他们的刀出来。纪行之的刀看起来更加厚重,刀重而稳,看起来很适合打架。而白璧的刀削薄锋利,看起来就很适合砍人。白璧端详着这两把刀,忍不住就问道:“老爷子,这两把刀有名字吗?”
“你想要名字啊?”吕不关问,“你自己起吧。你现在用的刀,苍玉,还是你爹给起的呢,我打刀的时候本来没给起名字。”
这个白璧倒是不知道,乍一听,只觉得蛮好笑:“我爹才读了几本书啊,还能起出这样的名字呢?”
白家几代族长从来没想过要把白家弄成名门世家,他们的教育方针里也从来没有将文化教育提到一个重要位置。白立衡也就是能识字能写字的水平,倒是后来,让他们几个晚辈跟着家里的先生念了几本书。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几个很认真地继承了白立衡的风范,就没一个喜欢书本的,最终结果跟白立衡一样,不是个睁眼瞎就是了。
那个严先生据说学问是很好的,可惜没能把他们几个带的有点文气。就连看起来颇是文质彬彬的纪行之,骨子里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还不如白璧呢。
吕不关就笑了,道:“刀是自己的,自己觉得用着趁手就是最好了,有没有名字不都一样么?”
“说得也是,”白璧轻轻弹了下刀,随口问道:“老爷子,你那会干嘛突然要给我一把刀,之前我们都没见过的吧?”
“哦,”吕不关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想知道啊?”
“不然来找你干嘛?”白璧干脆利落地把刀插回刀鞘,道:“说完了才有饭吃,不说不给吃。”
吕不关瞪眼:“我拿银子买的饭,你不让我吃?”
白璧指着西边就剩一缕光的夕阳,意思快点说天都要黑了。吕不关气咻咻地坐回去,嘟囔道:“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一点都没有小姑娘的样子。”
“我看到你就严肃不起来,”白璧很诚恳道,“您老面善,看着就亲切可人。”
吕不关胡子气得都撅了两撅,才道:“如果白家没出事的话,本来你爹是要把你送到越家庄去的。越云很看好你的天赋,偏生你那会和你爹天天闹脾气,功夫也不好好学,你爹就想把你送到越家庄去,看看你跟着别人能不能好好学了。”
他这么一说,白璧也想起来了,越家刀刀主越云确实曾经来过他们家,和白立衡关系很不错的样子,还给了她一块玉佩做见面礼。纪行之在旁边也道:“越大侠确实来过,我也记得。”
“本来嘛,你是女孩子,关山刀阔大刚猛,是极阳刚的刀法,执刀者必要心底无私坦坦荡荡,方能用好。女孩子不适合学关山刀,你爹看你那时候对关山刀也没多大兴趣,他和越云关系好,就想让你拜越云为师。”
当年确实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白璧依稀也记得,白立衡离开前说,等他回来,就给她找一个好师傅。白璧皱眉道:“可我这么多年,就没再见过他了。”
“他不会将你置之不理的,”吕不关摇摇头,“越云那人,最是谨慎细心。这样性子的人,本来最是喜欢明哲保身的,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仁义,不下于宋衡。”
“丫头,”吕不关在暗黑的朦胧里看着她,眼睛熠熠发光,“你可知,何谓镇魂曲?何谓曙色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