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乎完全黑暗的室内,只有机械发出的幽绿色光芒,能够勉强照亮周围的环境。在这其中,一个巨大的培养槽内,满盛着某种稠度很高的液体,液体当中,有东西在浮沉的声音,但却因为黯淡的光线无法穿透液体,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什么。
随着消毒间的气压门打开时发出的独特声音,一缕光线不知从哪个角落照了进来,穿过被机械设备间的空隙,映照在了培养槽上;一瞬间出现的强光,终于将液体中微微蜷起的人体映照出了清晰的剪影。
气压门立刻关上,孤单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径直朝着培养槽的方向移动,然后停在了正前方。
卡斯贝尔在空行车降落的那一刻就因为能量耗尽昏了过去,托福,盖迪恩专程救援的理由因此也更加站得住脚了。但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应该都没有料到,这一次居然消耗如此之大。
因为少时遭受的事故,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损伤非常严重,而在那之后因为治疗手段的匮乏,他的身体治疗被拖延了十年,在此期间部分组织又和辅助机械生长到了一起,所以再次手术的时候,又一次对身体造成了伤害。
考虑到他身体有近一半的组织需要用人工制品代替,常规的进食无法提供他那部分组织的能量消耗,罗斯除了重塑了包括他的前颅在内的损伤部位之外,还另外安装了一个生物转换储能装置在他体内,以帮助他能够将普通人体通过进食等途径获取的能量转换为人造组织所用的能量,也能够在无法进食的极端情况下,能够通过周围环境所提供的能量,来获取维持自身生存所需的能量。
所以他才能够在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在戈壁滩里生存了三天;并且在能量耗尽昏倒之后,还能够活着撑到被放回培养槽里。
培养槽里的液体是某种超导液,能源正通过和他的体表几乎无缝接触的这些液体,不断地补充到他体内的储能装置中。
在这个过程中,卡斯贝尔是“清醒”的。当能量耗尽时,为了降低进一步的能耗,身体会进入低耗模式,自动切断所有消耗能源的行为,仅保留维持生存必须的呼吸和新陈代谢;但是在能源得到了补充之后,原本被切断的感知和思考都会清醒过来,就像重新启动一样,进入休眠模式,不同的是,他不会真的丧失意识,只是能量不足以支撑意识去干涉肢体的行动,但没有完全丧失收集外界情报所必须的感觉途径。
但是能量耗空的时候,他连思考都会停止,因为思考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
来人很清楚这点,而且也知道,现在的卡斯贝尔是最脆弱的时候,甚至比他昏倒的时候还要脆弱。如果切断对培养槽的能源供应,他的身体会重新回到低耗模式,直到连维持呼吸和新陈代谢的能量都被耗光;而因为被关在培养槽中,他无法从其他方面得到能源补充,甚至连基本的热能都无法吸收。
轻轻地敲了敲培养槽的外壁,轻微的振动传递到了内部,传递给了卡斯贝尔。他的眼睛动了一下,像是在做清醒梦似的。
来人满意的笑了,切断了培养槽的能源供应,双手环胸抱着,看着能量监控量表上的读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低至零。
现在培养槽内的超导液中,真的一点能源都没有了。从现在开始,卡斯贝尔将从休眠模式重新进入低耗模式,如果不再次开启供应的话……
这个培养槽会成为他的棺材。
但是来人的目的并不是要置他于死地,而是介入、改造,因为有一个必须完成的承诺。
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带着白手套的纤细手指拿起其中一支试管,可以看到试管底部有一小片黑色的、像被锈蚀了的铁锈似的薄片。
来人操作机械将直立着的培养槽放平,排出液体,调整气压,然后打开了密封盖。
卡斯贝尔躺在培养槽内置的床上,在密封盖打开的同时,也从培养槽内被滑了出来。现在的卡斯贝尔虽然被强制进入了低耗模式,但是由于脱离了培养槽的封闭环境,他随时有可能醒来。
纤细的手指轻轻撩开卡斯贝尔颅顶的头发,找到了一小片原本被头发隐藏起来的,像是特地留出来的裸露的头皮,另外一只手用指尖撬开试管盖,飞快的将试管的口抵住卡斯贝尔那一小片露出的头皮,用力按了下去。
那一块头皮下就像没有颅骨阻挡一样,试管轻而易举就陷进了肉里,甚至还有血液似的液体从被压迫的凹陷中流了出来,流进了试管中,浸透了试管中那一小块像锈铁似的东西。突然间,那一小块物体突然动了起来,然后就像泡腾片瞬间在水中分解了一样,溶在了血液似的液体中;但它们好像并不满足,在转眼间就将试管内的液体全部吸收了,并且还沿着试管壁,向接触的那一小片裸露的皮肤移动。
不过几秒,试管内已经不存在任何物体,干净得就像什么都没装过一样,所有的内容物已经随着暗红色的液体进入了卡斯贝尔的体内。但是当试管被移开,那片皮肤依然干净,没有凹陷也没有伤疤,让人不由得怀疑刚才那些液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渗出来的。
来人不慌不忙的收起试管,将盒子也重新收回口袋中,没有留下任何遗漏。
“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低于视线的地方传来声音,循声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对莹蓝色的眼睛。
卡斯贝尔醒了。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多交流的好,而且这次你刚好也不在。”
卡斯贝尔眨了一下眼睛。
“你刚对我做了什么?”
“这要问你,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呢!”来人娇俏的一笑,“老头让我拿给你的,看你还睡着呢,我就擅自动手了,因为我没什么时间,马上就要走了。”
“你不去看看伊芙?”
“有什么好看的,那孩子跟我也不亲,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基因提供者罢了。”
“好歹她以后是要接手你的位置的。”
“如果你真问我的意见,我反对。她才7岁,知道什么呀?还不就是罗斯给他灌输的那些东西。”说到这个名字,来人有些生气,“找到机会你们还是脱离他的好,他总让我想起我那个‘前任’。”
卡斯贝尔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快跟不上了。
“你能说话别总用代词吗?”
“我不开心。”
难得坦率的人,突然直率的跟他说出这样的话,卡斯贝尔觉得自己需要重视这个问题。他慢慢地坐起来,轻轻将对方的手握起。
“父亲的状况不好么?”
“很糟,已经到极限了,我的细胞已经快没用了。”
“我们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情况跟你不同。只要他的身体还存在蛋白质,病毒的侵蚀就不会停止。而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连病毒潜伏在哪儿都找不出来。”
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初那个生化病理学家的厉害,但现在,卡斯贝尔估计面前这个人只恨不得将那个专家千刀万剐。
他握紧了被包裹在他手掌中的小手。
“我不是说父亲,为你,我们能做些什么?”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但并不是压抑的沉默,而是恨不得时间停止的感动,和无奈的感慨。
“……什么都做不了……你顾好自己就行了,我看你的麻烦事情也不少,能不能扛过去还不知道呢。”
“好吧……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说。”
“如果不算代尔夫特那个疯子的话,我会的。”
握着的手松开,来人也恢复了常态。
“德瓦尼亚老头想借用几年。另外他想在最后见见你和伊芙,所以记得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吧。”
卡斯贝尔侧了一下头。
“没这么简单吧。”
“具体安排,回头会告诉你的……另外关于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回收工……我想见见他,在代尔夫特不知道的情况下。”
“好,我会想办法。”
“要等你想办法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必要的内容,来人干脆的转身离开。
“等等。这次你用的什么名字?”
来人扑哧一笑。
“乔伊也问了我差不多的问题……‘莉莉丝’吧,既然你们都习惯这么叫我了。”
“还是不肯告诉我本名么?”
此时,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消毒间的气压门又一次打开,从门外照进的光逆着,在卡斯贝尔眼中裁出一个美丽的剪影。
对方没有回答,就像没有听到卡斯贝尔的呼唤,继续向前迈步;随着气压门的关闭,和光芒一同消失在门那边。
卡斯贝尔有些难过,他走到放着衣物的架子前,拿起一个密封袋打开,抽出里面的病号服罩衫穿好,然后走到检查用的扫描台边,躺上去。
她不可能是他的,就算没有父亲,也不可能。
从认识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她总是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生命。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娶她,因为她绝不会犯和母亲一样的错误。
大家所知道的名字,是在她被坎贝尔教授收养之后取的名字,并不是她的本名,而“莉莉丝”这个名字也是卡斯贝尔因缘际会之下得知的,她曾经使用过的一个代号改变而来。那时他才知道,她其实应该有个本名,但她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如果说埃尔夫的存在让卡斯贝尔重拾生命的希望,那么莉莉丝的存在,就是让卡斯贝尔真切的体会到了生命的喜悦。
他曾经一度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大难不死并重获新生,就是为了遇见莉莉丝。
但是当他真的了解了莉莉丝这个人,了解了莉莉丝的故事,了解了莉莉丝活着的意义和目标,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让自己的人生脱离了。莉莉丝在他心中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恋对象,而是类似信仰的某种憧憬。
他愿意为了帮助实现莉莉丝的愿望而倾尽一切。
但莉莉丝并不允许他这样做。她以前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个人有想要做的事情是你个人的自由,我无权剥夺它,但同样的,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你也无权剥夺它。”
她时常以此来警醒自己,只要他还身为卡斯贝尔一天,他就不能忘记他所背负的布兰法恩的命运。
刚开始的时候,卡斯贝尔时常思考,已经摆脱了布兰法恩姓氏的自己,为什么仍然要背负着这个责任,无法自由;后来他注意到了弟弟对待伊芙的态度,顿时明白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莉莉丝很少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甚至经常数月都没有消息,偶尔去罗什巴特看望父亲也见不到她。
对于她去哪儿了,父亲也绝口不提,只说她有事情要忙。但是卡斯贝尔知道,莉莉丝正在独自为了她的目标奔波。
现在,他和莉莉丝仅有的接点就是疗养中的父亲……但是现在父亲的情况陷入了危机,甚至连一向有效的莉莉丝的超愈细胞都快失效了。
卡斯贝尔感觉到脑干一阵隐隐的疼痛。
他必须要想办法留住莉莉丝。姑且不论她对于自己的意义,她对弟弟和伊芙来说也意义重大,而且她是唯一能够合法继承坎贝尔教授遗产的人。教授年事已高,但他和自己之间的计划尚未完成,必须有个人来接班;显然,不论在能力上、在信用上、在人格上,虽然不会有人在意,但是在法律上来考虑,没有人比莉莉丝更合适了。
想起那个计划,卡斯贝尔的脑袋更加疼了。他简直不敢详细那是自己在刚接受“天使化”手术的时候制定的,而且当时的自己仅仅19岁。
果然血浓于水,相比弟弟,他显然更多的继承了那个几乎因为理想而毁了布兰法恩的女人的血脉。当然相对于弟弟,他也更加敬重被他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哪怕他从不觉得她有资格被称作“母亲”。
不知父亲知道了会作何感……好痛!
原本还在忍耐范围内的疼痛突然间剧烈起来,卡斯贝尔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和颈椎连接的位置,就像是被一把电钻钻进去似的,连周围的皮肤都痛的有些麻痹了。
当他注意到自己已经从扫描台上跌落在地时,疼痛已经开始覆盖了整个脖子,正向着胸腔扩散……很快的又蔓延到了腹部、双臂、胯部、双腿……终于他痛的只能任由肌肉痉挛,在地面上翻滚,就像是有一只大手将他来回摔打一样。
痛到极致之后,卡斯贝尔开始恍惚,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会疼的地方,都是自己的肉身组织,罗斯所植入的仿生器械传感器并没有对身体的异常做出反应,就好像这种疼痛原本就是人类该有的正常状态。
……是刚才的东西。
来不及感到恐惧,肌肉被活生生撕裂的感觉从背后传来,卡斯贝尔被一股力量顶了起来,他的胸部后背似乎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上半身悬空,很快因为无法支撑平衡又侧面倒下,翻了个身,趴伏在地面上。
卡斯贝尔久违的体会到了生物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
背肌被进一步撕裂,就连肋骨都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在活动,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剧痛,伴随着恐怖感,席卷了卡斯贝尔的全部意识。
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出来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生命系统的传感信号突然发出警报。
【警告;生命安全正受到威胁,请立刻联网脱离。警告:生命安全正受到威胁,请立刻联网脱离。警告:生命安全正……】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卡斯贝尔本能的试图链接上内网,但却发现身体中的发信装置已经脱离了指挥控制的范畴……刚才身体被撕裂的时候,从身体里掉出去了么?
正在疑惑,听觉信号接收到了金属落地的声音,卡斯贝尔挣扎着侧过头,从光滑的金属机械外壳上倒映着的影子中,他看到自己不仅背肌撕裂,脊椎已经有一段连着几根肋骨暴露在了体外,就连腹腔也开了个口子,刚刚发出声音的,正是从肚子里掉出去能量转换装置。
他就像是正在被人解剖一样,身体从内到外都暴露在空气中。原本穿在身上的罩衫早在挣扎时扯破,此刻也已经被流淌了一地的血浸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这就是卡斯贝尔接收到的最后的视觉信号。当听觉信号又一次捕捉到两声清脆的落地声时,他失去了他的义眼。
紧接着,随着颅骨似乎要炸裂般的痛苦和死亡的预感,卡斯贝尔久违的丧失了意识。
二十年来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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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间的气压门又一次打开,这一次,来人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才迈出步子。她很快的在气压门关闭隔绝光线之前,在陈列的机械中间那一小块空地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对于夸张的现场状况感到头痛,来人放弃了原本收拾一下的打算。小心地不踩到血液,跳到唯一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扫描台边,坐上去,双手抱膝,等候着。
等候“新生”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