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的聚会
且说当日王东发一斤酒下肚就云里雾里,至于怎样回到宿舍的,他并不清楚,总之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时分,明晃晃的夕阳透过玻璃洒在宿舍里,富丽堂皇、亦真亦幻,王东发甚至怀疑,昨晚与李展对酒当歌的一幕是否真实。
使劲掐掐下巴,疼。没有问题,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待酒劲过去,他连忙拨通张凡的电话,兄弟三人在北京聚首不容易,只想再醉一回,醉就醉吧,只要开心就好。
电话那头自然没得说,都麻利地应了东发同学的盛情邀请。
酒席上,张凡又提及约赵小思吃饭一事,说出口,又觉不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都是自家兄弟,也管不了那么多。
“啊,行——吧?”王东发打哈哈。
李展压根没有接话,自顾喝酒。
张凡没好再坚持,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那一晚,还是听李展讲他的江湖路,在王东发听来,这一次似乎与昨晚讲的并不完全一样,更加精彩了,而且丰富了很多新的细节,当然,也有很多东西被省去。
三个人,三瓶酒,和昨晚一样,是西北汉子们常喝的干咧咧的西凤6年。
王东发睁眼,又是次日下午,又是熟悉的宿舍、熟悉的夕阳、熟悉的感动。不可否认,东发同学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张凡曾经断言,如果好好学习,王东发或许能出落成一个诗人,但东发不悦,他觉得那是骂人,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诗人不再是阳春白雪的高尚职业,而是穷酸可怜的代名词,王东发的理想是金钱车子房子,他才不要当诗人,虽然他偶尔也会推开清晨的窗户,深情地吟上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他仍旧不是一个诗人。
这一次的三人重逢,让不是诗人的东发无限感慨,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重逢不是永恒,今天或者明天,每个人还有自己的事情,或大或小,都足以拆散他们的团聚,甚至永不相见,不是吗,旧时的邻居,儿时的朋友,同窗的同学,在多年前言欢告别时,几人曾料想会是永别,但不得不承认,除了天南海北的偶尔相遇,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存在记忆里的人,是永不能相见了。
想到此,东发哭了。
这种忧伤的情绪陪伴他好几天,东发甚至自责自己的脆弱,但骨子里的忧伤,无可更改。
接到张凡电话的时候,东发的忧伤还没有散去。
“我约了赵小思,明天下午在我们学校边上的‘异域异品’川菜馆。”张凡没有客套,直接说事。
“啊?明天?”事情太过突然,东发有点思维不畅。
“对,赵小思定的时间,我定的地点。”张凡把事情讲明,暗示东发,这次聚会不可更改。
“那——李展去不?”东发有点吞吐。
“他说有事,去不了。”张凡话说完,赶紧补充,“下次再叫他,这次咱们几个先聚聚。”
“那,好吧,几点。”东发不好再找推脱理由。
“5点半。”
“好,知道了。”
“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东发心中堵堵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去,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不去。
张凡约大家出来并非无事找事,他也左右为难,京城碰见赵小思,当然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但也知道赵小思与东发、李展二人的微妙关系,怎么办,权当没碰到过不合适,撮合几人坐一起也不合适。在两个不合适的选择中,他还是自作主张把几个人往一起约。再怎么着,同学一场,吃顿饭也没多大不妥。
赵小思接到电话的心情并不比东发轻松,虽然与东发的分手合情合理,但心底里却总觉亏欠,至于对李展,她更是伤心欲绝。只因这次聚会最早是张凡打电话约她,所以赵小思并不知李展的缺席,除了张凡,他心里存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尴尬,但冥冥中,又留存一份希冀,至于什么,说不清,但确定有。
原本四个人的座位,只有三个人,显得有些空荡荡。
张凡最累,一边催着服务员上菜,一边不断寻着说话的主题,东发和赵小思却像听话的小学生,张凡说一句,彼此应一句,并没有太多表达的冲动。
“说说近况吧,都好久不见了。”张凡提议。
东发看赵小思,赵小思看东发。都蠕动着嘴唇想说,又怕同时张口撞车,于是等待。
“我是7月份来北京的……”东发沉得住气,最终,还是赵小思先开了口,他把自己那一本书的故事逐一讲来,当然,都是干货,和李展在碟店桥段,广东差点被骗桥段,以及委身阿龙桥段都做了删节,没有跌宕起伏,如同年表一样,她只是在时间里配上事件平实论述。
她不知道,她的故事东发已经知道。东发听她讲,心里五味杂陈,说句实在话,他对她已经没有爱情,却心疼她,但无能为力,因为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结束。
女人是肉,男人是狼。在狼群里,不论谁强谁弱,谁好谁坏,肉永远是最大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赵小思就是坠入狼群里的肉,她注定是悲哀的。
这一点,张凡不知道、东发不知道、李展不知道,赵小思自己也不知道,他们都曾经试图寻找几人快乐相处的最佳选择,但均徒劳,肉就是肉,狼就是狼,两个物种,两个世界。
聚会并无多少亮点可圈可点,东望镇上几个熟识的朋友到异乡却成了陌生人,不是面子上的陌生,而是心底里的陌生。
但张凡松了口气,毕竟,他完成了一项使命。
社会调查
北京的风一日寒过一日,被太阳榨干水分的枯叶在水泥路面上痛苦挣扎,却难逃一劫,被来往的车子压成细小的碎末,随风逝去,只悲哀,他们未能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壮举。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他们错生在了城市,这些可怜的生命。
论阳历,2001年的日历也已翻尽,但2002年的第一场雪却迟迟不来。忘了是不是也在那个时侯,刀郎开始走红,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响彻大江南北,如同一条在城市里觅食的野狼,狂野而凶残,当然,这一切都与我们要讲述的故事无关。
赵小思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阿龙虽当着小老板,却是个老实人,尤其是和赵小思同居后,竟有些自责。赵小思在服装店里是店员,也是老板,大事小事都她说了算,阿龙承诺过离婚娶赵小思,对此,赵小思未置可否,没拒绝,也没逼阿龙,日子就那样不咸不淡过着,只偶尔,赵小思会想起东望的生活,但只是瞬间,像一阵风,很快就过去了。
李展替东发填了一万五千块钱高利贷的窟窿。吃一堑长一智,东发再不敢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但挣大钱买大房子养大狼狗娶漂亮媳妇的梦想从未泯灭,小生意一如既往地做着,比以前更卖力、更辛苦。
李展携带着他在北京装备的新铁锉,挣扎在江湖的底层,替人要债、替人打架,行走在自由世界与监狱的边缘,偶尔,他会约张凡和东发出来坐坐,很少提及自己的生活,只是回忆东望、喝酒,喝到酣处他会默默流泪,根子上,他也是一个脆弱的男人。
在这个冬天里,张凡收获最大,除过在《我说》上发表了几篇备受关注的时评文章外,他还和学校师生公认的青年政治家陆斌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胡吃海喝和寻欢作乐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思想碰撞心灵互通的基础上,陆斌一次醉酒后说,他们都是适合五四的人,生在当下,是选错了时候,的确,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校园里是异类。
别人讨论就业、车子、房子、未来的时候,他们却在忧心责任、使命和国家,没人知道他们的心有多大,都只当这是两个怪人,陆斌的怪是建立在高干爷爷的庇护下,名正言顺,张凡的怪无依无靠,便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两个年轻人都在义无反顾追随自己内心的召唤,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临寒假,陆斌说要走一趟川藏。他爷爷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在川藏一带战斗工作近三十年,干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但自从调入中央后二十多年,因为种种缘故,竟再未回去过,这回爷爷铁了心,要回去看看,于是不顾家人劝阻和医生建议,毅然决然定下行程,并点名他的宝贝孙子陪同,即将寒假的陆斌当然乐得作伴,再说,老头子对现在川藏的许多干部有知遇提携之恩,食宿保障自有安排。
陆斌问张凡寒假打算,张凡只说未定。
“何不做个社会调查?”陆斌饶有兴趣地建议。
“社会调查。”张凡也动了心,想听听陆斌的高见。
“对,现在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大问题,但很多人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包括一些所谓学者专家,乱解读乱支招,你家在农村,天时地利人和,何不用这个寒假,扎扎实实摸一遍底,弄清农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农民到底有什么样的心理诉求,你掌握的,都是第一手的资料,肯定大有作用。”陆斌说到激动处,情不自禁为自己的提议击掌叫绝。
“好,这个事情应该我们来做。”张凡同样激动,对于使命在肩的他来说,这种事情岂用别人动员,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说干就干。当天夜里,两人就紧急行动,确定以调查问卷的形式了解当下真正的农业农村农民,并速战速决,确定了5大类48个题目,选择、填空、论述等等,为了弥补农民可能出现的不配合、不识字等情况,两人还设计了补位措施。
日子平淡,却不迟缓。天天念叨的寒假,说到就到了。
李展回不去,说事情太多,腾不出时间。东发不回去,过年正是挣钱的好时候,耽搁不得。至于赵小思,张凡并未联系,他想,她多半是不回去的。
于是,提着一箱子的调查问卷,张凡孤独地回家了。
离家半年,再回去,张凡对生养自己的宫里村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陌生的村庄、陌生的田野、陌生的记忆,甚至连人都变得陌生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村庄出了问题。
父亲是高兴的,出了村子十里地去接张凡。
“我娃瘦了。”母亲首先关切首都归来儿子的外部形状。
“我娃出息了。”父亲第一句话评介的是张凡的内容。
父母是激动的,看到日渐苍老的父母,张凡才去病抽丝般缕缕复原对这个村庄的回忆,是的,宫里村是他的家,半年北京,他差点把根丢了。
酸辣白菜、蒸萝卜条子、黄焖鸡块、碗碗肉……母亲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张凡吃,离了家的儿子与父母的距离渐行渐远,但母亲却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心头肉,永远不允许生疏,看着张凡狼吞虎咽吃饭,母亲竟落泪了。
“听说凡娃回来了。”村里人熟络,就像一大家子,这家有事,那家就过来张罗,这不,一听张凡回来,三五成群就来闲逛,看看这个出息的大侄子有没有从北京带回新鲜东西,或者带回女朋友。顺便以此为借口聚在一起,这家短那家长说上一阵子。
“回来了,快屋里坐。”张凡父母赶紧把来人让进屋里,张凡也起身婶婶、嫂嫂、姑姑叫上一圈,挨个倒了茶水,才坐下继续吃自己的饭。
“凡娃白了。”
“凡娃瘦了。”
“凡娃就像个城里人。”
“凡娃,啥时候引个城里媳妇回来?”
一群女人围着张凡品头论足,并且积极地把张凡引到这场热闹的对话中来,张凡饭也没法吃,只草草应付几句,笑着回避了,任凭女人们继续寻着话题东一句西一句。
张凡坐不住,回来第二天便提着他的调查问卷出发了。
宫里村114户人,除了6户常年在外打工家门紧锁外,张凡给其余108户都发了调查问卷,一星期后,他便逐家逐户收问卷,并深入展开调查。
说句实在话,在宫里村长了19年,张凡去过别人家里不超过20户,但这一次,他户户都走到了,有些村里的妇孺老人,他难得说上一句话,但这一次,坐在暖呼呼的炕头上,他和他们在一起一呆就是一天。
张凡是村长的儿子,又是宫里村考出去的大学生,所以不管他对村里人熟识不熟识,村里人都是认得他的,并高兴的接待他,很认真的回答张凡提出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王拉牛在村子里是个闲人,有一手泥瓦匠的功夫,却很少出门做活,村里人说他以前是勤快的,可媳妇一连给他生养了4个闺女,感觉后继无人的拉牛就心死了,整天不务正业,到处谝闲传,张凡到他家的时候,看到拉牛一家六口齐刷刷蹲在墙角晒太阳,见张凡来,拉牛倒热情,端茶倒水自不必说,问及小孩教育情况,拉牛回答,大女儿12岁,小女儿7岁,一溜儿4个孩子都没上学,张凡善意规劝现在的社会孩子不读书不行。拉牛强词夺理,要是男娃上到美国去我都供,可女娃终究是别家的人,念书有啥用。拉牛还说了一套理论,说他的4个娃只要弄清三样东西就行了:
一、认识钱,走到哪里不缺吃穿。
二、认识称,不会被短斤缺两的小贩骗了。
三、能分清“男”“女”二字,上厕所不走错门。
张凡没办法再和拉牛理论,也并未坚持,只是看着那光眉花眼的4个孩子,觉得可惜了。
因为乡亲们配合,张凡的社会调查出乎意料的顺利,翻着一张张调查问卷,浏览自己的调查笔录,利用三个整天的时间,张凡逐条逐目整理出了他想要的结果。
85户家庭人口在4口以上,25户家庭年收入超过一万五千块,79户的家庭成员有外出打工的经历或者正在外地打工,19个超过30岁的大龄男青年未娶妻,6人因为各种原因被判刑劳教过,10年内有3人自杀,其中2人为女性……
调查结果有的在意料之中,有的在意料之外,这些张凡都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他在闲谈中听说了两个人的故事。
第一个人叫刘海。
刘海大张凡8岁,14岁之前,刘海经常带着张凡、王东发这帮小孩套知了、打土仗,是个典型的孩子王,那时张王都管刘海叫海子哥。14岁那年,因为家里太穷,刘海被姑姑接去读书,离开了宫里村。在姑姑的村子里,刘海读书很好,常得奖状,消息传回村里,大人们都很自豪,看,我们宫里的孩子就是聪明,当然,他们也用刘海来教育张凡王东发们,让他们向海子哥看齐,初入学的年龄,虽然并不喜欢读书,但张王还是非常以海子哥为荣的。
海子哥的榜样力量并未持续多久,时间不长,张王就把刘海淡忘了,因为又有大孩子带着他们套知了、打土仗,他们有了新的大哥。直到几年前,刘海又在村子里出现,村里人议论他没考上大学、又不愿出去打工,早到了成人的年龄,姑姑也没有再照顾他生活的道理,于是刘海回来了。
出去飘荡了近十年,回来家里还是那样穷。
刘海一回来就被折腾的焦头烂额,修房子、给老父亲看病,总之样样都要花钱,而他一个刚出学校的学生,到哪里弄钱去,于是整天跟着别人打短工,今天这里挣20块,明天那里挣30块,有时找不到活,就在家里干耗着,愁眉苦脸熬到25岁,村里同样年龄的人都抱上孩子了,就他还孤身一人。
刘海可怜惯了,在娶亲的事上,不敢有太多奢求,只放出话来,只要是个女的,下雨的时候知道往干处跑就行。
随后就有媒人找上门,给了刘海两个选择:一个22岁,有点痴呆,一个30岁,刚离过婚。
两个人刘海都见了,他选了前者。理由很简单,那个离过婚的30岁女人长得太难看了,再说,那个痴呆女人并看不出痴呆相来,水灵灵的眼睛反倒耐看。
婚后10个月,痴呆女人给刘海生下一个痴呆女儿,刘海不甘心,非要生个儿子,第二个果真是儿子,但仍痴呆,刘海坚持要第三个,那时候,他的痴呆妻子东躲西藏,乡上管计划生育的人像狼一样到处寻找,有一次,果真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找到了痴呆女人,他们就拉她做了人流,刘海拿了头去拼命,却被在派出所里关了三天,后来痴呆女人又生下一个痴呆女儿,刘海还是要生,并坚信,流掉的那个孩子是好的,是个儿子,和刚回到村里时一样,他仍旧没有正经事做,每天下着廉价的苦力挣个20块30块,艰难地维持着日子。
张凡到他家里发调查问卷的时候,他只唯唯地笑,显然,彼此已是陌生人。
第二个人叫王德林。
王德林和张凡同岁,从学前班到初二都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可初二未上完,王德林就到广东挣钱去了,刚开始,他还给张凡写过信,说起广东的种种好,以及不用上学的自由,张凡也认真写了回信,张凡记得当时自己还用了“希望你在新的道路上大展宏图”之类的字眼,后来张凡上学,王德林打工,关系也就淡了,就在张凡高二的时候,王德林回来了,盖了房、娶了媳妇,说还要去广东,却迟迟未走,也不知道为什么。突一日,村里一家做生意的丢了3万块钱,赶紧报案,警察来了去了,却终无结果,一星期后,丢钱的男主人再次报了案,说是德林偷的,一查,果真是。原来德林大意,将包那3万块钱的报纸给小孩擦完屁股,随手一扔,结果被媳妇当垃圾扫到了门外,露了马脚。法律无情,他被判了7年,人生就此更改。
回乡一月,感悟颇多。张凡坐不住,在回校之前,就对有关问题进行了刀切斧割的分析,并提出中肯对策,包括年轻人涌入城市后的农村荒芜问题,空巢农村老人的赡养问题,农村公共设施建设严重滞后的问题,农村基层组织的贪腐问题等等。
拿到学校,从川藏回来的陆斌一看连连叫好,代拟了《乡居见闻》的题目分期刊载在《我说》上,当即在学校引起空前轰动,据说那个用词颇为严谨的校长都在《我说》上慷慨批语:“有此才俊,我校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