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红楼女儿识胭脂,梁山巾帼逞英豪。男儿也有柔似水,红颜怒起鬼讨饶。
今儿开始讲一个女人的故事。
说起这位女人,她还是我的四奶奶呢。也全因了她是我四奶奶,所以我才能知道她的一些故事和大家讲一讲。否则她那跌宕起伏的一生,随着她的死而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岂不可惜了!
只说这世界上的人,一辈子也就死一次,死两次的算是赚了,可四奶奶却死了三次,她能把一辈子的时间活出三辈子的精彩,你若不听听她的故事,都会觉得是一种遗憾。我想啊,只怕以后的历史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故事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只说四奶奶死的那天下午,天空突然黑压压的沉下来,一场大雨似乎说到就到。可是忽然一阵狂风竟把乌云都吹散了,几声噼里啪啦的炸雷,又把个太阳吓得跳出云层。天气热得出奇。据说,八十多年前,四奶奶第一次死的时候,天空也打过雷,而且原本平静的老牛湖突然就翻起一尺多高的浪。那时就有人说:是水里的神仙要救四奶奶。
可我知道,现在四奶奶再也活不过来了。
晚上,叔叔伯伯们都在为四奶奶的后事奔前忙后,只有年少的我和年迈的四爷爷没事可做。四爷爷抱着我坐在四奶奶的遗体旁,算是陪她最后一程。他的嘴里不停的说着四奶奶的故事,声音微弱而沙哑。
躺在一张草席上的四奶奶的遗体,按照她生前的要求,穿上了她年轻时经常穿的那套黑色男式中山装,一顶礼帽端端正正的放在她的头边,脸上遮着一块黑布,只露出雪白的头发。那根已经磨得发亮的文明棍依然放在她的手边。脚底下,一个小油碟做成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昏黄的火花。
时空,仿佛一瞬间就穿越到了八十多年前的民国。
那是民国十七年,古城黄州以西三十里,一个名叫李家镇的小地方。这一天正是三伏的最后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镇东边那老牛湖的湖水似乎都要沸腾了。驻镇军阀张团长的大公子张瑞在书房里读了两页书,就热得把书一丢,大步走出书房,高声喊道:田副官!——到!那田副官正在门前的廊子下打盹,听到喊声,只是本能的大声答应着并立刻跳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张公子被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兔崽子”、随即又说:今儿这天太热,没心思看书。不如你到街上去买些果子、酒菜回来,摆到后花园的廊子下,我去那里喝酒纳凉,岂不痛快些!——对了,你顺便去李府上看看李宫那小子在不在,他要是在就把他请来,和这小子喝酒聊天倒也有些意思。说完,田副官应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张公子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快步向后院廊子下走去。
不多一会儿工夫,田副官就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水果回来了。到廊子下一边往石桌上摆,一边向张公子回话道:李宫正好在家,他说随后就到。说来也巧,他话音刚落,那李宫就进来了。
这位李宫,是镇上李镇长的儿子。他虽然出自书香门第,但却生得五大三粗,专爱喝酒闹事,在李家镇上算是一霸。其实,就连李镇长本人也并不爱这个儿子,可是他又不得不把这个儿子当个宝贝。
话说这老李家香火一直旺盛,单单这位镇长自己就有五个兄弟,而且现如今其他几个兄弟家都是儿孙满堂。唯独他,取了五房姨太太,就得了这么一个独子,那个正房的大太太到现在连个蛋都没下一个。如今这李镇长也是年近六十的人,看着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他也是束手无策、恨铁不成钢。
原本,张瑞并不喜欢和李宫来往,只是他父亲经常在他面前唠叨:你虽然瞧不起他是个痞子,但看着他爹的面子上,偶尔也还要和人家走动走动。倒也不是咱们怕他,只是我们这两家若不和气,镇子上就会起些闲言碎语,这不是影响团结稳定吗!
张瑞也知道,父亲的话不过是官面文章,其实私底下父亲也恨透了李家。就说前几年,老李家硬是软硬兼施的,从父亲手中把个外地来投亲的菱香抢去做了第五房姨太太,父亲当时就气得牙疼。可是为了他的“大谋”,父亲也并没有过多的计较。父亲总说:李家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却有良田千顷,是个屯兵的好地方。而且此地离九省通衢的省城仅仅百余里地,离兵家重镇樊城也不过两百余里。退有千里大别山可藏身,进则可牵制南北通道,守则可凭长江天堑,一旦有战事,此地可大有作为。
张瑞虽然出生军旅之家,但对军事漠不关心。他也并不知道父亲的这番道理到底对不对,平时他只是读些老庄之类的闲书,兴趣来时又找几个兵丁一起去附近的分亭山上打打野鸭、喝点小酒,或者又独自一人上山静坐修身,为人颇为超脱。只是父亲既然说了,那么偶尔和他李宫打打官腔、说说闲话也是无妨的。像今天这样,他也闷得无聊,叫那李宫来说笑一番,正好解乏消暑。
那李宫来到张家也毫不拘束,坐下便是吃喝谈笑,倒也真把个张瑞逗得哈哈大笑,极为舒畅。不到一小时,那李宫闲单单吃酒没多大意思,又提出要打麻将。张瑞此时也在兴头上,于是派田副官去取来麻将,又到西院去请来他爹爹刚刚娶回的八姨娘,加上田副官,四个人围成一桌搓起了麻将。
总是合该要出事。单说这李宫,平时也是牌场上的高手,可今天打了六圈,愣是一把牌都没胡,还放了好几个“大炮”,眼看着那银票子都流到了其他三家面前,这李宫心里甭提多憋屈了。再说其他三家,若是换了个别人也许会故意放点水让他赢一点,可偏偏这三家都不会这样做:你想那八姨太太22岁的年纪,嫁给一位50多的老头,图的什么?不就是个钱吗!再说那田副官,你以为他会像张团长那样有“政治抱负”吗?那个年头当兵,不就是图个吃喝享受,哪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呀!至于张公子,他从来就没把钱当回事,输赢在于他只是儿戏,所以他压根就没往那些方面想。
这李宫输了钱,又加上多喝了几口酒,那痞子性情就发作了。一边打牌一边骂、又把个桌子拍得震天响。那张瑞实在看不惯,不轻不重的说了他几句。哪知道这几句话彻底激怒了李宫,他跳起来就把桌子掀翻了,接连又是一脚,正好踢在张瑞的肚子上,那张瑞被踢了一个踉跄,往后就到,恰好后面的茶几上摆着一把西瓜刀,不偏不倚的插进了张瑞的后腰,顿时血流如注。那八姨太太早就吓得抱着钱箱子跑回西院去了。田副官正要拔枪,却慢了李宫一步,被李宫一个茶碗打在太阳穴上,当时就昏倒了。
这李宫是打架成性的人,此时也并不慌张。定睛一看,廊子前方有个侧门通向大街,于是拔腿就跑。
他刚跑到家门口,一头就撞到正要出门的父亲身上,把个老头子撞得差点就摔倒了,幸亏管家老黄一把扶住。那老头子也不说话,举起手中的拐杖照着李宫的腰上“啪”的就是一棍,然后才说:你这个二流子,又惹了什么祸了?
这李宫现在也开始有些害怕了,心想:我们家是镇长,可他们张家是团长!我们有权,可他们有枪!李宫也顾不得老头子的打,冲着老头子就喊:打、打、打,你就知道打,这回你儿子真要被人打死了!
那老镇长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立刻由怒转惊,急忙问道:到底怎么了?李宫也不停脚,一边走一边含含糊糊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老头子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在后面把个拐杖在地板上敲得价响。还是老黄耳朵精、脑子快,听懂了八九分,于是对老镇长说:老爷,别问了,赶紧安排车子让少爷跑吧!他呀,把张团长的儿子给打了!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您说张团长要是知道了,还不来要了少爷的命!
这回老头子算是明白了,明白后的老头子竟然不急、也不骂了,停住脚步,用左手小拇指扰了扰耳朵,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为平和。这老镇长毕竟见多识广、老谋深算,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有了主意,立刻吩咐老黄道:安排两个得力的下人——就,就那个王狗儿和细平吧,让他们选一匹好骡子,架上车,赶紧从小路把少爷送走。你告诉王狗儿,让他从小路一直往省城跑;另外你再打电话给省城里的大老爷,让他派人开上那个汽车过来接——骡子车走得慢。你让他们把这个二流子送上火车,直接到长沙他三叔家去。
李宫听到父亲如此安排,心里也就踏实了。立刻跟着老黄到后院上车,连行李都没拿一件。那王狗儿长得牛高马大的,一坐上车,扬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那铁青骡子撒开四条腿,飞也似的跑了。
这边老黄刚刚安排妥当,松了口气,就听见前院噼里啪啦的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老东西,养这么个败家子,这回够你喝一壶的了。老黄一边往前厅走,一边想着怎么帮老头子把这个事应付过去。
他到前厅一看,那张团长并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手下的亲信刘副官来,这刘副官又带来一个警卫班。此时,这一行九个人把个前厅挤得满满当当的。老镇长和刘副官已经分宾主坐下,客套已毕。
李镇长抿着一口茶,缓缓的说道:不知刘长官到寒舍有何指教啊?
这刘副官冷冷一笑回答道:老镇长何必多此一问?这大热天的,我刘某总不会是来找老镇长打麻将的吧?
李镇长说:哦,如果刘长官有兴趣,老夫到愿意陪长官打个八圈!
刘副官笑道:呵呵,打八圈?贵公子今儿打了六圈可就红了眼了!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此时,刘副官看出老镇长的心思,又偷眼看了一下老黄,老黄给他丢了个脸色。于是刘副官话峰一转,加重语气说:老镇长不用再和在下打哑谜了,今儿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张团长不愿意为了这么点小事撕破了老脸,所以派我来。老镇长最好交出贵公子,我们私下了了此事。这样一来,两家还是朋友,同管着这一片天下。老镇长要是一心护子,两家撕破脸来可都不好看!
老镇长淡淡一笑,回答道:什么私了公了的,老夫没明白。还什么要我交出儿子?我儿子今儿前半晌不是被你们张公子请去喝酒了吗?如今反倒来找我要人?这只怕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刘副官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而且临来的时候,张团长一再交代:且不要把话说死。刘副官只得强压着怒火,故作平静的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说完起身就走。那老镇长动也不动一下,依然在低眉喝茶,只当是没看见。
老黄见李镇长如此处理,心下当时也有些不悦。看见刘副官走,老镇长动也不动,他又赶紧走上前去亲自送到大门口。
话说这刘副官也是个赌场常客,和那李宫算得上是赌场宿敌,就前半个月他还输了几百银元给他呢!因此对李宫本就怀恨在心。这一次若不是张团长一再嘱咐,他哪会如此客气,可怎知道这老镇长真是给脸不要脸。回去的路上他就一直琢磨:非得给点颜色让李家瞧瞧,要不然他李家还真以为扛枪的人只会打鸟呢!
毕竟不知这刘副官到底怎么打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