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女虽卑微,但只要牵扯到了皇上,那就是大事,”苏文渊看到女儿心里清楚,也不再继续议论这事,他提笔蘸了蘸墨,肃然吩咐着“现在正是新帝上位权利交替的时候,这宫里多得是秘密,可是秘密能救你也能害你,切莫小心,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肃着脸嘱咐着,因他最怕自己这女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性格,于是更是沉着声再次切切道,“这宫女的事,不是你该关心的,这皇宫里就是最不起眼的宫人也说不定知道些不干净的事,新选入宫可别太引人注意,”他提笔沾了沾墨,然后继续说,“你最应该在意的不是这小宫女的死,而是自己的安危。“
苏文渊沉着地为苏皖云分析着,“这次殿选,份位最高的应该就是是柱国公嫡女杜梦瑶,但再高又会寒了宫里旧人的心,可是到底是将门贵女,怎么说五品的婉仪顺仪都是少不了的,侯门啊,表面光鲜丽人,内里却也要靠着送女人入宫争宠了。”他微叹道,虽然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可到底今晚的话还是比往日多了许多。
“柱国公毕竟是个候位,最近也不安分的很,虽然老了没什么实权,但面子上总要过的去,你心里也应该思量过了,大概有哪些人会入选,以为父现在的官职,又是新入建安的官员,你既参加了选秀就必然是要入宫的,爹之前杀了太多人,皇上也不好太过于拉拢之色,不然免不了冷了其他官员的心,但至少这从六品小仪是少不了的,这份位也好,不高打眼也不低于任人欺侮,是最合适你不过的了。”
苏皖云听闻神态稍黯,语音也有些低,她挑了挑眉,默然往香炉里加了一束香,应道,“我也思量过了,心里也估量着大概从六品左右,至于杜梦瑶,这位将门女我今日倒是见过,长得是极美的,只是性子仿佛略傲了些,也不像是什么心机深成之辈。”
她仔细回想了下杜梦瑶今日的穿着,粉霞缎裙系一条织金腰带,头上簪了一支珍珠盘银璎珞,耳边坠着羊脂玉花钿,项带褶花佩环,脚上更穿着一双翠羽蜀锦鞋,然后奇怪地皱了皱眉,说道,“不过看样子,柱国公是把整个家底都穿在她身上了,这一身怎么说得是七品官三年的俸禄,倒不知是什么让他对杜梦瑶如此有信心。”
苏文渊皱了皱眉,沉吟片刻,“爹记得皇上在太子时曾经南巡,说不定与她是旧时,若为这样的缘故,那么集全家之力捧一人也不为过,不过皇上可不是什么重情之人,宫里到底还是权位为上。”
苏文渊说着,抚颔肃眉说道,“只是还有件事你尚且不知,除了这位杜梦瑶,还有一个人你要特别小心,前几日的赏花宴上,有位詹事司直献媚于太后特将自己的侄女送上,听闻素足吹笛月下一舞,的确是清丽无双,惹得圣上沉醉不已,直接被封为正七品常在,并且提笔赐号为娉,赞曰“娉婷婀娜美人腰,万花煜带朱台舞。”小官家的女子大多见识短浅而手段阴秽,比不得大家闺秀,故你更要小心应对。”
“聘常在,”苏皖云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仔细地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父亲的叮嘱令她心头一暖,乖巧地应着,“女儿会注意的,不过一个詹事司直的侄女,再怎么阴晦,就是凭着位份,女儿也能压死她,说到底,后宫斗来斗去地也不过是些虚名罢。”虽因着父亲的嘱咐让她重视了几分,却到底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心里对争宠很是有些不以为然。
“嗯,皇上想将后宫收在手里,可现在后宫虽是蓉妃协令凤印,但到底还是太后经营颇深说一不二,皇上可是格守孝道的孝子,”苏文渊眼底带过一些讥色,他蘸了蘸墨,挥毫落笔道,“为了压着太后,这三派的秀女肯定挑着一个都不落,后宫里到底如何,为父也不知道,只是现在爹树敌过多,你自己更要小心谨慎,好歹你的位份应该不低,按礼可以带两个宫女进宫,雁露聪慧为人谨慎,又是与你自小长大的,内宅整理是个好手,忠心更是不差,你自是要带着,爹那里有一个人名叫宛秋,身世极苦,和爹粗学些武技和药理香料,平日里胆子也大,还会些牢狱之技,若有雁露不便之事,你可以唤她去做,你若觉得好,就带她一起去吧。”
“父亲准备定是好的。”
苏皖云应了一声,心里满是说不明的苦怅,她看着香炉里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恍然中有些出神,从她强硬着决定入宫开始,父亲便处处为她思量着,即便她知道父亲是不愿她去的,可是父亲从小到大都未违背她的愿望,若她真是要天上的星星,恐怕父亲也会尽力为她弄来吧,想着她的眼眶不免得湿润。
父亲刚被调入京内,朝里局势又复杂多变,自己又怎么忍心他一人在仕途拼搏,万一有什么意外,自己进宫,也好歹能为他说上一句。
烛光微摇,鸟虫无声,两人都沉默着,苏皖云却看到苏文渊神情里隐隐的倦态和眼角周围细细的皱纹,好像一日之间就苍老了,她心头充满着发酸发苦的酵,张张口,却怎么都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苏文渊也没有说话,除了政治这些从不该是女儿家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还能嘱咐些什么,他多想将自己的女儿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可是现在,看着自己这珍之重之的宝贝即将去那狼虎之地,苏文渊心里不知如何作想,半饷,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皖珍不是还在房里等你吗,去吧,她今天一直吵着要见你,想来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苏皖云鼻头酸酸的,应了声是转过身去,脚步像惯了铅一样沉重。
“阿云,”苏文渊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顿了顿,有些不知所措,“爹也不知还能为你做什么,你向来是聪慧的,只是宫中艰险,你自己,还要多加小心。”
“爹,”苏皖云听此再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转身涕然重重地跪下,“女儿不孝,恕女儿不能尽孝在前,望爹娘,以后,多保重身体。”
等苏皖云回到房内,已经月上梢头,苏皖珍却一直扒拉着窗守着灯等她,见到苏皖云回来,小姑娘赶紧冲了出去,扑倒她的怀里,然后拉着她的裙角着急地说着,“姐姐,你是不是要去宫里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姐姐,你不去好不好。”火红的蜡烛映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着急地瞅着她,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可往常对妹妹百依百顺的苏皖云此时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心里一片酸苦,只能抱着妹妹,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背。
小姑娘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也不再提,只是咬着唇,拉着姐姐回到房里,然后默默地去吹了蜡烛,小声说,“姐姐,我们睡吧,太晚了,你也累了,”说着依偎在她怀里,却再也不肯撒手。
“姐姐若是寻着机会就回来看你。”苏皖云沉默许久,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根本就不只能不能实现的承诺,她看似在安慰小姑娘,实则是无力地安慰自己。
“嗯,”小姑娘也应了一声,她不再问什么说什么,只是更依恋地往苏皖云怀里缩了缩。苏皖云抱着妹妹,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只觉得今夜月色为何特别凉,为何窗外的虫鸣,如此扰人心烦。
“娘每逢雨季双膝寒凉,你记得要为娘添衣,”沉默半响,苏皖云突然出声。
“嗯。”
“雨季爹总不爱带伞,你记得让书童给他送去。”
“嗯。”
“端午中秋,娘总贪爱小酌,你可要看住,不许让她喝多。”
“嗯。”
。。。。。
寒蝉凄切,骤雨未歇,月色如水,长夜由长。
第二天晨起,苏母早早地拿着琅琊角梳,亲自来到苏皖云房里为她梳妆,她灵巧的手用一根珠花鎏金钗挽起了苏皖云垂至半腰黑亮柔顺的青丝,然后挑了淡紫色的水袖青萝如意裙,外罩烟萝纱衣,用一根银秀水纹宫涤将她的腰浅浅地束起。
苏母将苏皖云穿戴好,围着她绕了一圈,细细地看了又看,才欣慰地点点头,“我们家阿云真是秾纤得衷瓌姿艳逸,便是比着那洛神,也不遑多让。”说着,她拍了拍苏皖云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镶珍缠丝镯套在了苏皖云的手腕上,双眼微红,“娘亲没用,没能帮你什么,这个镯子是娘出嫁时的陪物,左起第二个珍珠右扭两下,里头是中空的,万一你有什么需要。”苏母边说着语音有些哽咽,她拉着苏皖云看了又看,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娘将你需要的东西都给了雁露和宛秋,其他的话娘也不说了,免得徒增你感伤。你定的主意,娘也不拦你,但娘不管你以后是否能高居上位,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你记得,我们苏家还不需要卖女求荣,你只管保重你自己。”
苏皖云眼眶热热的,她贪恋地靠在母亲肩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娘,”努力地噎住鼻头的酸意,却最终还是忍不住,眼泪打湿了苏母的肩头。苏母也止不住泪,却最后还是欣慰地拍了拍苏皖云的背,“家里的事,你莫要担心,万事有你爹呢,女儿大了,总要离家的,去吧,教引姑姑已在堂上等你了。”
“中书侍郎苏文渊之女苏皖云,正十六,德仪端庄,着从六品小仪,于日进宫。”
一切正如苏文渊所料的一样,份位是从六品小仪,苏文渊苏母和皖珍领着仆从地肃然围在大厅里,苏皖云红着眼恭敬地接了旨,雁露和宛秋扶着她上了马车,坐在华贵的马车里,苏皖云最后挑起车帘回望了一眼,像是要把这一切地牢牢地刻在心里。
“走吧”
“启程”太监尖细的声音拖着尾音叫嚷着。
她闭着眼沉默地靠在马车舒软的坐垫上,思绪恍若在云间,眼前闪过千千万万副画面,却最后定格在了她回望的那一眼,青砖白墙黑瓦,门口是皖珍糊的纸灯笼,旁边是瞠容怒目的石狮子。
这里是她的家,使她这漂荡的幽魂,终于有了可安息之处,从这里蔓延出去的牵挂和思念,将永远牵引,无论在哪里,她都不会迷失方向。
“母亲,父亲,小妹,皖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你们,多加保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